戚萝将碎银与铜钱倒进钱袋,看了又看那枚一钱重的碎银,眼睛亮亮的。
收摊时,她早算得门儿清:碎银兑八十文,零散铜钱四十三文,合计一百二十三文。
于是决定把行囊里那块宝贝腊肉切半块来犒劳自己。
腊肉是在城里挑的上好五花,按老法子用粗盐、花椒、八角腌透,挂在檐下晒足一月,肉皮皱成琥珀色,油星子浸得肉缝发亮。
这年头街市上的腊肉多是急功近利的做法,要么盐搁得太狠,嚼着发苦;要么晒得不够,带着股子腥气。
戚萝寻寻觅觅才得了这么块好肉,当然要下足心思。
灶上铁锅还留着糖饼甜香,戚萝抽出铜刀,刀刃贴着腊肉片下去,“滋啦”带起油星。
肥瘦相间的薄片透着玛瑙光,盐霜泛着细白的晶。
淘好的新米在水里发胀,她添了刚好没过米面的清水,大火烧开时,米粒在沸水里翻滚。
得等水收得差不多,米粒刚要开花时,再把腊肉片一片挨一片铺上去,每片都带半指宽的肥肉,又撒把干豆角碎。
街市上的干豆角多是青嫩时就收了,这里用老豆角干,嚼着更有韧劲,吸起肉汁来也更狠。
盖上锅盖时特意留道缝,灶膛石炭烧得正旺。
吃腊肉多是寒冬腊月,就着糙米饭蒸一碗,图个暖身子,而饭铺里却多是开春后卖,说是“尝鲜”,实则是卖去年剩下的陈肉。
哪像她这般,雨天里焖一锅,肉香混着米香从缝里钻出来,先是腊肉的沉厚油香,再是米粒吸饱肉汁的糯甜,最后连干豆角都活了过来,在潮湿的舱里转着圈儿勾人。
隔会儿掀锅盖瞅,见米粒胀得圆滚滚裹着油光,腊肉肥肉熬得半透明像裹着蜜,瘦肉红得紧实,再搁上几叶泡开焯好的青菜并香菇。
颜色丰富,香气蒸腾,实在悦目。
戚萝眼尾瞥见灶边空碗,她笑了笑,先给管事盛了满满一碗,特意把最匀净的肉片码在上面。
这年头混江湖的都懂,人家给了方便,就得有来有往,哪能闷头占便宜?
端出去时,船头风还急着。
管事正叉腰骂人道:“磨蹭个屁!雨停就开船,再偷懒误了时辰老子扣你们月钱!”
“管事,尝尝我的腊肉饭。”戚萝小心递过碗,热气裹着肉香直扑他脸,“比街市上那三文钱一碗的实在,您辛苦半天,垫垫肚子。”
管事瞅着碗里油亮的肉片,喉结动了动。
他跑船这些年,饭铺的腊肉饭吃得多了,哪见过这么厚实的肉?嘴上却哼道:“少来这套,船上规矩……”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戚萝把碗往他手里一塞,笑得敞亮,“您帮我担着风险,我分您口热乎的,天经地义。”
“下不为例。”
管事便装作纠结一番,吩咐完船工才掂着碗往舱房走,脚步不觉加快,心中想这肉香,比城里的大酒楼飘出来的还勾人。
戚萝回舱给自己盛了碗,刚咬口肉片,油脂就在舌尖化开,混着花椒八角的香,虽没用高汤煨,倒也不差了。
她埋头扒了口饭,米粒吸足肉汁,干豆角嚼着咯吱响,心里头熨帖得很。
暮色浸了舱板,戚萝把空了的粗瓷碗摞在竹篮里,指尖蹭过碗沿残留的水珠子。
小厮刚拎着食盒走,脚步声在狭窄的过道里渐远,她望着那背影,心里头跟明镜似的——今日舱门前顺手递的那碗腊肉饭,原是给自个儿铺了路。
这船在水上晃了整一日,她支着小摊卖莲子羹和糖饼,眼观六路早瞧明白了。
船尾那片总飘着烟火气,几个生炉妈妈支着小泥炉,铜锅里咕嘟着吃食,嗓门亮得能盖过水声,都是由管事默许拉的私活。
如今小厮肯替她把碗送回来,无非是那儿松了口,想来是得了些好处,才懒得较真。
但要想在这船上长久地挣口饭吃,光有默许可不够。
戚萝拍了拍钱袋,摸出三枚磨得发亮的铜钱,攥在手心。
得去船尾看看,瞧瞧旁人都在卖些什么,这营生的门道,得摸透了才好。
刚挪到船尾的窄道,一股混杂着葱姜和油香的热气就扑面而来。
昏黄的油灯下,两个腰系围裙的妈妈正忙着招呼客人。
穿绿布衫的那个掀开木蒸笼,白雾“腾”地冒起来,裹着糯米的甜香——原是在卖荷叶包饭,里头掺了切碎的咸肉,油汁把荷叶浸得透亮。
“姑娘要不要尝个?”绿衫妈妈见她驻足,笑着递过个小竹片,上面着粘着块试吃的饭团。
戚萝道谢接过来,糯米软黏,咸肉的油气混着荷叶的清苦,倒也爽口。
她点点头,又看向隔壁的摊子。
穿灰布褂的妈妈正用铜勺搅着锅里的面,糊糊冒着泡,撒上葱花和盐,原来是面茶,盛在粗瓷碗里,热得烫嘴,却暖人得很。
“来碗面茶?”灰褂妈妈嗓门敞亮,“一文钱管够!”
戚萝递过一文钱,捧着碗小口抿着。
面茶磨得细,带着淡淡的麦香,烫得舌尖发麻,却让她浑身的乏气散了大半。
她眼瞧着来往的客人,多是船上的水手和搭客,大多揣着几文钱,图个热乎实在。
有人买了包饭边走边吃,有人蹲在炉边捧着面茶吸溜,倒没见谁问起莲子羹这样甜稠的吃食。
再往前走,还有个摊卖油炸的面窝,外酥里软,撒着芝麻,咬一口直掉渣。
戚萝也买了半个,嚼着里头的萝卜碎,心里渐渐有了数。
船尾风大,吹得油灯忽明忽暗。戚萝把空碗还给灰褂妈妈,摸了摸剩下的两文钱,转身往回走。
莲子羹雅是雅,可船上人颠簸了一日,肚里缺的是顶饱又热乎的东西;糖饼甜是甜,却不如咸口的吃食来得解乏。
她踩着舱板,钱袋在腰间轻轻晃。
明日该换个路数了,不如做些咸口的糯米烧卖,里头裹上笋丁和肉末,蒸得油亮亮的;再熬些清爽的绿豆饮子,掺点桂花,甜而不腻,刚好配着烧卖吃。
天边刚洇开点鱼肚白,管事挑着木桶挨舱吆喝,木勺敲得粗瓷碗“当当”响:“糙米饭领了——热乎的!”
领了饭的人捧着碗蹲在舱板上,有的就着咸菜囫囵扒着,有的揣在怀里往船尾走,想再添点热乎吃食。
到了船尾,熟面孔的摊子早支起来了。
张妈妈的鏊子上,鸡蛋饼煎得金黄,油星子溅在铁板上“滋啦”响;李婶子揭开竹笼,肉包子的热气裹着葱姜香扑过来,排队的人手里还捏着没吃完的糙米饭团。
就在这片热闹里,有人眼尖,瞅见角落多了个生面孔,是个小女郎。
她刚把大竹箱拖出来,箱盖支成台面,铺着层干净油纸。
穿件月白布衫,双丫髻用蓝布条扎着,鬓角碎发被晨露浸得软趴趴的,贴在脸颊上,透着股孩子气的嫩,眉眼像浸在清泉里的玉,润得发亮,手上正专注地捏着烧麦。
只见她取张薄面皮摊在掌心,左手托着,右手先舀半勺糯米压实,又拈点笋丁、撮把肉末搁上去。
指尖轻轻一拢,拇指食指转着圈捏,细密的褶子就一圈圈冒出来,最后在顶上留个小口,露出里头油亮亮的馅。
捏完一个,手腕轻轻一翻,烧麦便稳稳落在铺了油纸的竹篾盘里,指尖连点油星子都没沾。
蒸好的烧麦一出笼,她便取过竹篮里裁好的油纸,都是巴掌宽的方块,边角叠得齐齐整整。
她用竹筷夹起烧麦,稳稳搁在油纸中央,再把四边轻轻折起,捏出方方正正的纸包,一个个码在竹箱上,看着就清爽利落。
旁边瓦罐里的桂花绿豆饮,也用粗瓷小碗盛着,碗沿擦得锃亮,旁边同样衬着片油纸,连摆的位置都透着股细致劲儿。
周围看的人都有些咋舌,在这船上,油纸可是金贵物。
平日里买吃食,谁不是端着自家粗碗直接盛,汤汁洒在手上、滴在舱板上是常事,哪见过这般用裁得齐整的油纸细细包裹的?
这小娘子光是在包装上的开销,就比别家多出不少成本,在这讲究实在的船上,实在算得上下本的营生了。
“这烧麦怎么卖?”一个刚领了糙米饭的老水手率先走过来,目光在那些方整的纸包上打了个转。
“三个烧麦加一碗绿豆饮,八文钱。”小娘子抬眼应着,声音轻轻的,像晨露落在荷叶上。
周围有人低低“哦”了一声——这价钱算不上便宜,寻常肉包子才两文一个。
可再瞧那烧麦鼓鼓的模样,糯米里裹着的笋丁肉末看得见的扎实,加上这金贵的油纸包装,倒也不算亏了。
老水手摸了摸腰间的钱袋,爽快道:“给我来一份。”
他拆开纸包,捏起个烧麦咬了口。
薄皮一破,糯米的软糯混着肉香先涌出来,里头笋丁脆生生的,带着点鲜气。许是肉末腌得格外透,油香裹着米香,竟一点不腻。
他三两口吞下,又端起绿豆饮喝了半口,凉丝丝的甜混着桂花的清,刚好压下烧麦的热。
再咬第二个时,糯米里藏的油汁浸出来,香得人直咂嘴。
观望的人看见,当即围了上来。
“给我来一份!”
“也给我包三个烧麦!”
“姑娘,绿豆饮单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