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里,人们都说父亲是外乡人。
其实,在小爬红那个小地方,我家祖祖辈辈都是那里的人,我家的祖坟比任何一家都古老,数目也最多。我家的梨树,比任何一个除去我的本姓外的人家都还老。
50年代,那时候的爷爷年轻,在隔壁镇做了上门女婿。也是50年代,父亲出生,一出生就回到小爬红,被曾祖母带着长大。那个时候,这个地方人还没有那么多,日子很纯,空气也很新鲜。
90年代,爷爷生病后,也回到这里度过晚年。
那里的人,除了我这个赵姓的人家,就是两种来源:第一种是上门女婿的后裔,第二种情况就是土解时,移民搬迁到这里定居的人。说起了解,没有谁比父亲更清楚这里,没有谁有资格来评判父亲是外乡人。
70年代父亲和母亲结婚,在爷爷上门的地方办了婚宴。事实上,母亲也是这里的人,嫁给父亲后,去隔壁办了婚礼,再返回来时,便成了人们口中的外乡人。
那一年,爷爷病重,为了照看爷爷和祖母,父亲就带着母亲和刚出生的姐姐,回到这里。
父亲回来的那年,这里还没有这么繁华,一条326国道,属于泥巴路,还是像现在一样,从村子北边山缝里穿过来,一个大湾围着河水,绕过村庄,从南边的山谷出去。
国道两边是一排柳树,高高的,每一棵几个人合抱才围住。秋天一到,地下一大片柳树叶,金黄金黄的。现在,柳树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
那个时候,据说已经解土了,解土时留给爷爷的山包,长了草,却被别人开了荒,便成了别人的土地,父亲人善,怎么要,人家都不给。
于是,父亲选择在国道的柳树旁,在祖母地埂下盖了两间不足六十平米土墙瓦房。离祖母和爷爷在的老房子不太远,从326国道来到转弯处,爬上坡,就到老房子。
父亲是庄稼人,除了种地,其它的工作,在当时的条件下,是很艰难的。这便是父亲选择盖房子时,为什么要把祖母地边的山沟填平,把荆棘砍去。
解土时,母亲的地分在这里,但母亲属于女儿,俗话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所以,母亲没有地。
基于这种特殊原因,当时负责土地分配的人,准予父亲重新开辟一些自己的土地来填补。于是,父亲选择了把荆棘林的山沟挖开,把荆棘移掉,填平。当山洪来的时候,庄稼被冲得五零分散。父亲总是一次一次去堵山洪,一天一扶正庄稼,冲了种,种了冲,再种,最终,种出一些粮食。但是,种出来的粮食依然不能养家糊口,所以,父亲去租了一些地来种。
我出生的时候,祖母已经离世,我不曾见过她。爷爷患上重病,隐约中,我对他有印象。
后来,爷爷离世。
爷爷离世那天,我人小,不懂事,吃了衣服上的一个铁纽扣。当时让父亲提心吊胆担心了好几天,直到爷爷被抬上山后,有一天,爸爸在厕所的坑里看到那铁块,当时,我记得,父亲来来回回到厕所,认真辨认了好几次,又要求我重新描述被吞铁块的特征,确认无误后,才落了心。
爷爷去世后,没有把祖母名下的土地和财产给父亲,也许父亲是家里老大的原因。
再后来,六叔继承了一部分老人留下的财产。其实,六叔继承的一部分,不是六叔的,是三叔的。
当父亲再想回爷爷上门的地方生活时,时间已经改变了许多,于是,父亲便留了下来,在那里打拼。因为母亲是那里的人,当时,母亲也不想再回去了。
爷爷走后,有人就说父亲是外地人,说是异乡人,我分不清楚“异乡”是什么东西,也不知道“故乡”的概念。只是,觉得很奇怪,他们说这样话的时候,眼神也怪怪的,恨不得把父亲吃了一样。这些让我想起外省到浙江永康打工和工作的人,被永康人把他们称为“新永康人”,并不是说他们是外乡人。很遗憾,父亲生在小爬红这个地方,还是祖祖辈辈是小爬红的人,却被一帮不是小爬红长大,根也不在小爬红的人说是外乡人。
其实,这个地方,有百分之八十的姓氏,是上门而来的。
在90年代末,我的两个舅舅在同一年娶了媳妇,娶媳妇以后,他们分家产,为分家产就天天吵,吵得整个河都震动了起来。
过些时日,一个舅舅想把房子盖在祖母唯一留给父亲不足半亩的地里,说是这里风水好,这地是我家的,可以征用,地在我家房子旁边,也方便。
父亲当时考虑很多情况,拒绝了这种“征地”。
不久后,这里的另一家人通过说教式要求父亲把地让出来给舅舅,因为他家小儿子没有媳妇,要舅舅家老婆帮他家找一个。于是,几次上门,给父亲提要求。
被拒绝后,一个特别冷的冬天,两家人带来三个村官,来到我家,把我家柴火烧的炉子围个水泄不通。
当时,我还一个劲给他们抱柴,记得父亲的脸铁青,他一个人和一帮人理论。
“那你们去法院,开一个起诉我的诉讼通告,我们法庭上见……”父亲,冷静而平和地说道。
父亲的话,把整个屋子人震住了,一下子安静了下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彼此不再说话。
就这样,三个村官站了起来,就走了。
这时,舅母带着几个女人,从大老远跑到我家门口,伸长脖子张望,有疑惑,有好奇,有期待,脖子伸得像天鹅鸣叫一样。直到全部人从我家出来后,她们才叽叽呱呱散去。
时至今日,已经四五十年了,父亲已经老了,来争地的人,有的已经死了,那刺耳的“外乡”二字似乎犯了很多罪,隐隐约约还在忏悔。
回过头来再看,没有谁去认领那些事,仿佛那一个很遥远很虚构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