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刚过,福管家就把后院的大缸搬了出来,缸沿的青苔被刷得干干净净,露出青灰色的陶土,像块浸了水的墨石。高雅蹲在缸边,手里捧着把刚摘的芥菜,叶子上还沾着晨露,在初冬的阳光下闪着冷光。
“要晾一天才好腌,”张爷爷拄着拐杖站在旁边,看着周明宇把芥菜摆到竹匾里,“你母亲当年腌菜,总爱在缸底铺层花椒,说‘能去潮气,存得久’。”
林晓晓抱着肚子坐在廊下的竹椅上,自从查出怀孕,她就成了家里的“重点保护对象”,连弯腰捡东西都被周明宇紧张地扶着。“我妈寄来的腌菜方子,”她晃了晃手里的纸,“说要放冰糖和白酒,这样腌出来的菜带点甜,不呛嗓子。”
宫琰煜正往缸里撒盐,手掌翻动间,白花花的盐粒落在缸底,发出“沙沙”的轻响。“母亲手札里说,腌菜的盐要撒匀,”他用木耙把盐抹开,“就像过日子,甜咸得匀着来,才不硌得慌。”
可可叼着片芥菜叶跑过来,叶子太长,拖在地上扫出条浅痕。高雅弯腰把猫抱起来,芥菜叶从它嘴里掉出来,被跟过来的浪花叼走,两只猫立刻在院子里追跑起来,项圈上的铃铛声像串碎冰。
“别让它们碰菜,”福管家笑着递过块布,“沾了猫毛就不好了。”他手里的布是宫母的旧围裙改的,上面还留着块酱油渍,像朵没洗干净的墨梅。
晾了一天的芥菜蔫了不少,软塌塌地伏在竹匾里。周明宇把菜码进缸里,林晓晓站在旁边指挥:“再紧点!妈说菜要压实,不然会坏。”周明宇的额头渗出细汗,却笑得一脸满足,按一下菜,就抬头看她一眼,像在完成什么了不起的工程。
宫琰煜往菜上撒了把花椒,麻香混着盐味漫开来。高雅拿起林晓晓妈寄来的冰糖,往缸里撒了一把,晶莹的糖粒落在菜缝里,像撒了把碎星。“这样就齐了?”她问张爷爷,老人正用拐杖敲了敲缸壁,听声音判断菜的紧实度。
“还得封缸,”张爷爷指着缸口,“用塑料袋裹紧,再压块石头,让菜‘闷’着,过些日子就出味了。”他说的石头是块青灰色的鹅卵石,正是当年宫母腌菜用的,上面还留着圈淡淡的缸印。
压好石头时,夕阳已经沉到院墙后,把腌菜缸的影子拉得很长。林晓晓摸了摸肚子,突然笑出声:“等开春这菜能吃了,宝宝也该会踢我了。”周明宇立刻把耳朵贴在她肚子上,像在听什么秘密,惹得大家都笑了。
夜里的风带着点凉意,吹得缸口的塑料袋轻轻鼓胀,发出“噗噗”的声响,像腌菜在里面悄悄呼吸。高雅靠在宫琰煜怀里,看着西厢房的灯亮着,林晓晓的笑声断断续续传过来,大概是周明宇又在笨手笨脚地给她削苹果。
“你说,”她轻声问,“开春吃腌菜的时候,会不会像阿姨当年那样,配着小米粥?”
宫琰煜握住她的手,指尖划过她无名指上的银戒,戒面被体温焐得温热:“会的,”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笑意,“还要叫上张爷爷,让他讲讲我们没听过的老故事。”
腌菜缸在月光下沉默地立着,像个藏着时光的秘密。缸底的花椒在黑暗中散发着微麻的香,冰糖在菜缝里慢慢融化,把初冬的冷,一点点酿成开春的甜。
腊月的集上人挤人,吆喝声、讨价还价声混着糖炒栗子的香,在冷冽的空气里炸开。高雅挽着林晓晓的胳膊,两人裹得像两只圆滚滚的粽子,周明宇和宫琰煜跟在后面,手里拎着刚买的年画和红绳,像两只护崽的老母鸡。
“前面就是布庄!”林晓晓指着街角的蓝布幌子,上面写着“老字号布庄”,字被风吹得有点歪,却透着股踏实的气。张爷爷说这家布庄开了三十年,宫母当年做婴儿服的料子,就是在这儿扯的。
布庄里暖烘烘的,柜台后的老板娘正用算盘算账,算珠打得“噼啪”响。“要给娃扯布?”她抬头笑,眼角的皱纹里盛着精明,“新进的纯棉布,软和得很,最适合做贴身的。”
林晓晓的手指抚过匹浅粉色的布,布料上印着小小的月亮和星星,像把夜空裁成了布。“这个好看!”她眼睛亮了亮,“周明宇你看,像不像我们在海边看的星星?”
周明宇凑过去,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布面,像在碰什么易碎的宝贝:“再要匹蓝色的,”他指着旁边的靛蓝色,“万一……万一像我呢?”
高雅笑着拿起匹米白色的布,上面没有花纹,却透着股温润的光:“这个做襁褓正好,”她想起宫母手札里的话,“婴儿的襁褓要素净,才睡得安稳。”
宫琰煜从柜台下翻出本旧册子,是布庄的样本,里面夹着块泛黄的布料,和高雅手里的米白布一模一样。“这是……”他指着布料旁的标签,上面写着“1990年冬,宫太太扯”。
老板娘凑过来看,突然拍了下手:“想起来了!是宫家的太太,说要给刚出生的少爷做襁褓,还说‘要留块布料,等他有孩子了接着用’。”她从册子上撕下那块布料,递给高雅,“你们看,这针脚是她当时试缝的,说‘软和不硌娃’。”
布料上的针脚细密得像蛛丝,和林晓晓正在绣的襁褓针脚,有着莫名的相似。林晓晓把两块布叠在一起,阳光透过布庄的窗棂照进来,把米白染成了金,像两代人的温柔叠在了一起。
买完布,四人又去逛了杂货摊。高雅挑了把银质的小剪刀,剪刃上刻着朵小小的玉兰,是给林晓晓做针线活的;周明宇买了串桃木的小挂件,说要挂在摇篮上辟邪;林晓晓则被个糖画摊吸引,非要买个小猫形状的,糖稀在艺人手里转了转,就变成了只活灵活现的可可。
回宫的路上,夕阳把四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手里的布卷在风里轻轻晃,像抱着团柔软的云。林晓晓的糖画被风吹得有点化,糖浆滴在布卷上,留下个小小的黏痕,像颗没擦掉的星星。
“回家就给你绣,”周明宇把布卷抱在怀里,生怕碰皱了,“今晚不睡觉也得把襁褓的边缝好。”
林晓晓笑着捶了他一下:“急什么,离生还有好几个月呢。”话虽这么说,她的手却一直护着肚子,像在守护个藏满阳光的秘密。
高雅看着他们的背影,突然觉得,所谓的传承,不过是匹米白布,一把小剪刀,和两代人手里相似的针脚,把日子的暖,一针一线,缝进新生命的期待里。宫琰煜握紧她的手,掌心的温度混着布卷的棉香,在腊月的风里,暖得像团不会灭的火。
除夕夜的雪下得纷纷扬扬,把老宅的青瓦盖得严严实实,像铺了层厚厚的糖霜。客厅的暖炉烧得正旺,炭火噼啪作响,林晓晓靠在周明宇怀里,手轻轻搭在隆起的肚子上,脸上泛着孕晚期的潮红。
“宝宝刚才动了,”她笑着说,声音轻得像雪花,“好像在跟我们一起等跨年。”
周明宇把耳朵贴在她肚子上,听了半天,突然抬头笑:“他在踢我!肯定是个调皮的,像浪花。”
宫琰煜正往暖炉里添煤,火光把他的侧脸映得通红。高雅坐在旁边的沙发上,手里织着件小小的毛衣,针脚歪歪扭扭的,是她跟着林晓晓学的。“你看这袖子,”她举起来叹气,“一边长一边短,怎么改啊?”
林晓晓接过毛衣,用手指量了量:“没事,我妈说婴儿的衣服不用太周正,暖和就行。”她拿起毛线针,熟练地拆掉几针,“你看,这样收一下就好了,像给袖子打了个小褶。”
张爷爷坐在单人沙发上,手里捧着杯热茶,看着年轻人忙,阿黄趴在他脚边,尾巴圈成个圆。“想当年,”老人喝了口茶,“你母亲生你的时候,也是这么个雪夜,你父亲在产房外冻得直转圈,手里还攥着块热乎的红糖糕。”
宫琰煜往张爷爷杯里续了点热水:“后来呢?”
“后来你一落地就哭,”张爷爷笑起来,“哭声大得能掀了房顶,你父亲说‘这小子有劲儿,以后肯定能护着人’。”
墙上的挂钟指向十一点,窗外的雪还在下,把灯笼的红光映得朦朦胧胧。福管家端来几碗汤圆,芝麻馅的,冒着热气,像几颗圆滚滚的小月亮。“吃了汤圆,团团圆圆。”他把碗放在每个人面前,碗沿的玉兰花纹在灯光下闪着光。
林晓晓刚吃了两个,突然皱起眉头,手紧紧抓住周明宇的胳膊。“怎么了?”周明宇的声音立刻发紧,手忙脚乱地想扶她起来。
“好像……好像破水了。”林晓晓的声音带着点颤,却还强作镇定。
宫琰煜立刻披上外套:“我去叫车!”
“别慌,”张爷爷拄着拐杖站起来,声音比年轻人还稳,“老规矩,先烧壶热水,拿块干净的布,我已经让福管家去叫产婆了,她住得近,雪天比救护车快。”
暖炉的火被捅得更旺,产房(临时收拾的西厢房)的灯亮得刺眼。周明宇在门外踱来踱去,嘴里念叨着“别怕”,不知道是在安慰里面的人,还是在安慰自己。高雅把刚织好的毛衣放进保温箱,旁边还放着林晓晓绣了一半的襁褓,上面的浪花和玉兰,在灯光下像活了过来。
凌晨两点,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划破雪夜,像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满院的涟漪。产婆抱着个红布包走出来,脸上带着笑:“是个小子,七斤二两,壮实着呢!”
周明宇冲进产房的瞬间,雪突然停了。月光从云缝里钻出来,照亮了西厢房的窗,摇篮里的婴儿还在哭,哭声混着林晓晓的笑,在暖炉的热气里漫开来,像首最动听的摇篮曲。
宫琰煜和高雅站在廊下,看着西厢房的灯光,雪在脚下咯吱作响。“你看,”高雅指着天边,“星星出来了。”
几颗亮闪闪的星挂在墨蓝的天上,像婴儿睁开的眼睛。宫琰煜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汗混着她的,在雪夜里烫得像团火。他忽然想起母亲手札里的最后一句:“雪停的时候,总有新的光亮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