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七。
长宁侯府正厅灯火煌煌，将暮色隔绝于高墙之外。
上好的松油燃出明亮温暖的光晕，镀在满堂金器玉箸上，映着主人身上新制的锦袍流光。
厅外寒风呼啸，厅内暖香浓郁。
六年了，长宁侯府从未像今晚这样热闹团圆，也从未这样富贵熏天。
最上首坐着如今权势煊赫的大哥洛景策。一身玄色劲装难掩沙场磨砺出的锋锐，面颊新添的浅疤反而添了几分武将的威严。
皇帝新赐的“振威将军”封号，压得桌上的银盏都沉了几分。
下首是二哥洛沉舟，一身崭新绯色官袍浆挺得没有一丝褶皱，风流儒雅，正是新科状元郎。
三哥洛云深坐在洛沉舟对面，修长指节搭在温润的玉石镇尺上，眉眼沉静如深潭。
年纪最轻，却已手握重权，成为当朝天子最为倚重的首辅大人。
再往下是四哥洛临川，墨绿洒金缎袍透着豪富。他慵懒靠着椅背，手中随意把玩着一枚硕大润泽的羊脂玉佩。
如今他名下的商号遍布南北，是京城富甲一方的巨贾。
末座是五哥洛翊寒，一身玉色锦袍绣着精致的暗竹纹，潇洒俊逸。
这位半年前尚寂寂无名的侯府五郎，一跃成了炙手可热的驸马爷。
而在这一众人杰之间，坐着最安静的那个穿着素净锦裙的少女，洛葳。
她是侯府失而复得的真千金，此刻只是默默地将一小筷香椿芽放进洛临川面前的青玉碟子里。
洛沉舟举杯，玉盏中琼浆微漾：“这第一杯，敬大哥。”
他目光诚挚地投向洛景策，“大哥以身许国，荡平北蛮之患，护佑我西魏黎庶，更得陛下亲封‘振威将军’。此等赫赫功勋，实乃我侯府荣耀，弟弟敬服。”
洛景策端起酒盏回礼，“二弟言重。你金榜题名，高中魁首，才是为家门添光。如今朝堂之上，你青年俊彦，前途无量，大哥也替你欢喜。”
洛云深轻轻放下手中的玉石镇尺，唇角含着一丝笑意，目光扫过几位兄弟：“好了，都是骨肉至亲，无需再这般互相吹捧。大哥将星耀世，二哥文曲临凡，老四富甲一方。我呢，托陛下隆恩，忝列首辅之位。连老五也娶了公主……”
他顿了顿，唇边那点笑如同冰雪初融，“我们兄弟几个熬了这些年，长宁侯府的苦日子，终究是到头了。”
这一席话，道尽了六年来翻天覆地的变迁，更勾起了席上众人千丝万缕的回忆。
洛葳垂眸听着，不发一言。暖融融的光映着她低垂的羽睫，在眼下投下两弯浅浅的阴影。
苦日子到头了……她心尖微微发烫。
没有人知道，这六年的每一步攀升，每一个荣耀，都是她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里默默推动。
百般谋划，不敢言，不敢显。
她用尽了之前在底层求存时学来的本事，一点点，将这座摇摇欲坠的大厦支撑起来。
如今，他们站在了云端。她所求不多，此刻灯火下这些鲜活的脸庞，便是最大的慰藉。
洛临川拎起羊脂玉佩在指尖转了转，忽然感慨出声：“是啊，苦日子真熬过去了。”
他目光落到洛葳身上，“葳儿回来得是时候。你那会儿刚踏进家门没多久，我那半死不活的生意眼见着就转运了。也算你这丫头运道好，不用跟着我们几个吃糠咽菜，受那份腌臜气。”
洛葳抬眼，迎上四哥带笑的目光，羽睫轻轻颤了一下。
她牵了牵唇角，似乎想回应些什么，最终却只是垂下眼帘，选择了沉默。
她清楚记得那一笔笔巨额银票如何流入濒死的商号，也记得那时四哥洛临川眼中焦灼的血丝和暴怒砸碎的砚台。
但四哥并不知道……罢了，让他以为是运气也好。说出来，反倒显得施舍。
她端起面前那杯一直未动的清茶，小小抿了一口。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饮酒的五哥洛翊寒猛地将手中玉杯重重顿在桌面上。
所有目光霎时聚焦过去。
只见洛翊寒猛地抬起头，死死地盯住洛葳，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呵……你们只知道叫她享福？她洛葳配吗？”他胸膛剧烈起伏，手指颤抖着指向洛葳，“你们忘了小雪？现在属于她洛葳的一切，哪一样不是从小雪那里硬生生夺过来的？哪一样不是浸着昭雪的血！”
“要不是她洛葳回来！小雪怎么会死？她那样柔弱……那样好的一个妹妹啊！就那么一根绳子吊死了……”
洛翊寒的声音骤然哽住，巨大的悲伤和愤怒让他再也说不出完整的句子，只剩下野兽般的粗重喘息。
整个厅堂的空气瞬间凝固。
洛葳握着茶杯的手骤然僵住。
她难以置信地望向洛翊寒，脸上一片惨白。她像是没听懂，又像是每一个字都听得分明，嘴唇微张，却发不出声音。
洛临川脸上的散漫和庆幸也消失了。
他冷冷地看了一眼洛葳，嘴角绷紧，“翊寒说得没错。她在这府里，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提醒我，昭雪是怎么死的。是我这个当哥哥的没用，没护住她！看到洛葳那张脸，想起昭雪临去前那绝望的眼神……如何能不痛苦？”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只剩一片幽寒，“洛葳，你以为我们这六年为何忍你？为何还让你在这桌上坐着？就是在等今天。等你自以为苦尽甘来，以为是我们亲人重聚的时候，把你狠狠打下去！”
话音未落。
洛葳腹中毫无预兆地炸开一股撕心裂肺的剧痛。
那痛楚来得如此猛烈，仿佛有一把烧红的钝刀在五脏六腑里反复搅动！
她眼前猛然一黑，身体剧烈弓缩起来。
“呃！”她死死捂住小腹，豆大的冷汗瞬间浸透了鬓发，整个人如秋风中飘零的落叶般跌回椅中。
是那杯酒！
那杯只在他们兄妹六人举杯共饮时才满上的酒！
她猛地抬首，望向坐在首位的三哥洛云深。
洛云深姿态优雅地端起自己面前的酒盏，迎着洛葳惊骇的目光，仰头咽下。
然后，他才慢条斯理地将空杯放回桌面，发出清晰的一声脆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