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府的轮廓在灯火中若隐若现,如同一头蛰伏的巨兽,等待着猎物的回归。
第二日,田府花厅。
田伽又设下正式宴席,美其名曰为昨夜“接风洗尘”。
长桌上摆满了珍馐美味,许多菜肴的食材见所未见,色泽诱人,散发着奇异的香气。但看在宗梓和元宵眼中,这些精致的食物却仿佛蒙上了一层血色。
田伽端坐在主位,脸上挂着那副招牌式的、慈祥中带着高深莫测的笑容。他亲自执壶,为二人面前的玉杯斟满一种色泽琥珀、质地有些粘稠的液体。
“二位小友,昨夜休息可好?城中夜色,可还入眼?”他笑呵呵地问,眼神却锐利如鹰隼,观察着他们最细微的表情变化。
“尚可,多谢田叔款待。”元宵神色平静,微微颔首。
田伽举起自己的酒杯:“此乃本城特有的佳酿,名曰‘枸兑’。采自一种名为‘枸骨藤’的奇物精华,辅以秘法酿制。入口绵密甘醇,后劲却极为劲爽,妙的是,不似凡俗烈酒伤身,反有温养之效,二位不妨尝尝?”他话语中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元宵在桌下轻轻碰了碰宗梓的手。
随即,元宵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歉意,起身道:“田叔盛情,晚辈感激不尽。只是……我二人自幼家教甚严,长辈明训‘滴酒不沾’。实在不善此道,恐辜负了美酒,也失了礼数。”
他拿起旁边的茶壶,为自己和宗梓各斟了一杯清茶,“晚辈便以茶代酒,自罚三杯,以谢田叔厚意!”说完,毫不犹豫地连饮三杯清茶,姿态恭敬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
宗梓也连忙跟着站起来,学着元宵的样子,端起茶杯:“对对,田叔,我们真不会喝酒!这茶好!香!”她也“豪爽”地连灌了三杯,还夸张地咂咂嘴。
田伽脸上的笑容不变,眼神却微微一沉,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鸷。
他放下酒杯,摆摆手:“无妨,无妨。主随客便,主随客便。”他仿佛毫不在意,转而夹起一片盘中晶莹剔透、宛如水晶冻的糕点,放入宗梓面前的小碟,“既然酒不入口,尝尝这‘海箩胶’如何?此乃深海奇珍,滋补养颜,是老夫作坊的得意之作,别处可吃不到。”
那“海箩胶”散发着一种极其诱人的、混合着海洋气息的鲜甜,但宗梓想起破庙老者的话,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她强忍着不适,脸上堆起天真又带着点馋意的笑容,没有去碰那“海箩胶”,反而飞快地夹起一块离自己最近的、看起来最普通的米糟金丝枣糕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
“田老您太客气啦!不用管我们,我们自己来!说真的,一见您我就觉得特别亲切,跟家里长辈似的,早就把您这儿当家了!”她一边大嚼枣糕,一边又夹了一块,腮帮子塞得鼓鼓囊囊,“我呀,从小嘴就挑,就爱吃这。就爱吃这种甜丝丝软糯糯的枣糕!外头都吃不到这么地道的!这回可算能吃过瘾喽!”
她表现得像个贪嘴又不懂规矩的小辈,试图用“贪吃”和“自来熟”来化解对方的试探和逼迫。
田伽眯了眯眼睛,那慈祥的笑容似乎凝固了一瞬,眼底的探究和冷意几乎要溢出来。他放下筷子,拿起酒杯,却不喝,只是用指尖缓缓摩挲着杯壁,发出细微的轻响。厅内的气氛骤然变得压抑。
“二位小友……”他缓缓开口,声音依旧温和,却像浸了冰水,“昨夜出去‘熟悉环境’,可曾……听说了什么有趣的事?或者……见到了什么……不该见的人?”
他抿了一口酒,目光如同实质的钩子,牢牢锁住元宵和宗梓,“老夫观二位,虽衣着朴素,但气度不凡,周身萦绕着一股……贵气。面色红润,中气十足,怎么看也不似身患绝症、寿元将尽之人。”
他顿了顿,语气陡然转冷,带着一丝森然,“实在不该……来此绝地啊。”
“绝地?”宗梓费力地咽下嘴里的枣糕,眨巴着眼睛,一脸无辜和困惑,“怎么会是绝地呢?这里多热闹啊!而且,”她指了指大门方向,语气理所当然,“这城门不是大敞着吗?不就是让人进的嘛!我们瞧着热闹就进来了呗!”
“呵……”田伽发出一声低沉而冰冷的笑声,那声音不再有半分慈祥,反而像毒蛇在黑暗中吐信,“到底是年轻气盛,不知天高地厚。看来你们家中长辈……未曾教导过你们,这世上有些地方,门开着,却不是谁都能进;有些热闹,看着诱人,沾上了……便是万劫不复!”他的声音仿佛蕴含着某种无形的力量,带着蛊惑与威慑,直刺人心。
元宵放在膝上的手悄然握紧,体内灵力暗自流转,抵御着那无形的精神冲击。宗梓也感到一阵心悸,但更多的是愤怒在燃烧。
田伽缓缓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们,脸上最后一丝伪装的温和彻底消失,只剩下赤裸裸的警告和阴冷:“老夫念在你们年幼无知,最后再奉劝一句:收起你们那点无谓的好奇心,管好你们的眼睛和嘴巴。不要多管闲事!趁早……离开这里!”
说完,他不再看二人一眼,拂袖转身,径直离开了花厅,留下满桌珍馐和一室冰冷的死寂。
花厅里侍立的几个小厮丫鬟,依旧垂手肃立,脸上挂着空洞的微笑,仿佛刚才那充满威胁的对峙从未发生。
宗梓看着田伽消失的方向,慢慢放下筷子,脸上的“天真”瞬间褪去,只剩下冰冷的怒意。她刚才她刚才塞进嘴里的枣糕,此刻味同嚼蜡。
元宵轻轻吐出一口气,指尖在桌面上无声地敲击了两下,是“按兵不动”的暗号。
他端起茶杯,啜饮一口,目光扫过满桌精致却令人作呕的菜肴,最后落在那片被田伽特意推荐的、晶莹剔透的“海箩胶”上,眼神深邃如寒潭。
“我们……‘家中长辈’还等着我们回去呢。”元宵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入宗梓耳中,“归期……确实不远了。”
她放下茶杯,站起身,对旁边侍立的、如同木偶般的小厮露出一个极其浅淡、却毫无温度的微笑:“烦请带路,我们有些乏了,想回房休息。”
离开花厅时,元宵的衣袖似乎不经意地拂过桌沿,那片被田伽夹给宗梓、宗梓未曾动过的“海箩胶”,悄无声息地消失了一小块。
夜色如墨,将“新生城”虚假的繁华笼罩。而在城中最核心、守卫最森严的田记作坊内,却是灯火通明,如同白昼地狱。
宗梓和元宵如同两道融入夜色的影子,悄无声息地伏在作坊高大的窗沿下。透过窗棂的缝隙,里面的景象让宗梓胃液翻腾,怒火灼烧着五脏六腑!
偌大的作坊内,十几个人影如同提线木偶般僵硬地移动着。他们面无表情,眼神空洞得如同死鱼,手上却精准地执行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流程:将一块块切割好的、尚带着“原料”投入巨大的、翻滚着诡异粘稠液体的锅炉;麻木地搅拌着锅里不断冒泡、散发出浓烈异香的糊状物;再将熬煮好的粘稠物舀出,放入模具中按压塑形……空气中弥漫的香气,此刻在宗梓闻来,就是无数冤魂被熬炼时发出的无声哀嚎!
她亲眼看见一个“木偶”面无表情地将一个昏迷不醒的面包老者投入沸腾的锅炉,那动作熟练得如同在丢一块柴火。
愤怒和恶心如同毒藤般缠绕住她的心脏,让她几乎窒息。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铁锈般的血腥味,才勉强压下立刻冲进去砍翻一切的冲动。
她看向身旁的元宵,后者眼神冰冷如万载寒冰,只有紧握的拳头指节发白,泄露着同样滔天的杀意。
时机!必须等待最佳时机!
元宵用眼神传递着信息。他们的目标不仅是捣毁这魔窟,更要拿到核心证据——那熬炼“人丹”的秘方或者控制这些“木偶”的关键!
子时一刻,阴气最盛,也是守卫换岗、精神稍懈的时刻。
“行动!”元宵无声地比了个手势。
两人如同鬼魅般从阴影中滑出,身法快如闪电,目标是作坊深处那个散发着最强能量波动、由特殊禁制守护的核心区域——那里很可能就是存放秘方和控制中枢的地方!
然而,就在她们即将触碰到那扇布满符文的机关时——
“嗡!”
刺耳的警报声瞬间撕裂了夜晚的宁静!作坊内所有灯火骤然变得刺目!
“拿下!”一声冰冷的厉喝响起!
四面八方,原本看似空无一物的阴影里,瞬间涌出数十名身着黑色劲装的侍卫!他们眼神锐利,动作迅捷,气息沉凝,远非城中那些被控制的普通“新生者”可比!更可怕的是,那些原本在工作的“木偶”也猛地停下了动作,空洞的眼睛齐刷刷转向宗梓和元宵,如同被唤醒的傀儡军团,缓缓围拢过来!
他们被包围了!陷阱!
侍卫如潮水般分开一条通道,田伽缓缓踱步而出。他脸上再无半分白日宴席上的“慈祥”或“恼怒”,只剩下一种掌控一切的冷漠和残忍。
“年轻人……”他轻轻摇头,语气带着一丝虚假的惋惜,“老夫苦口婆心,你们还是这般……不听劝啊。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闯进来。”
“田老贼!”宗梓双目赤红,手中弯刀嗡鸣,刀尖直指田伽,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颤抖,“你这般以活人为材,熬炼邪物,生啖人肉!害人性命,罄竹难书!你的良心难道就不会痛吗?!你就不怕天打雷劈,永堕无间地狱?!”
“害人?良心?”田伽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脸上露出浓浓的讽刺,“不,小姑娘,你错了。老夫……这是在救人!”
他猛地抬手,指向周围那些眼神空洞、如同行尸走肉的侍卫和“工人”,“看看他们!看看这座城!在老夫到来之前,他们是什么?是废物!是垃圾!是只能在恶水城的泥泞里发臭腐烂、等待死亡的可怜虫!”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扭曲的狂热:“你们应该庆幸!庆幸老夫发现了他们的价值!是老夫给了他们新生!给了他们存在的意义!让他们不再是毫无用处的累赘!废物利用,物尽其用,此乃天道!老夫不过顺天而行!”
“他们是人!”宗梓的怒吼如同惊雷,蕴含着无尽的悲愤,“是一条条活生生的、有血有肉有情感的生命!不是你口中可以随意利用的‘废物’!”
“人?”田伽嗤笑一声,浑浊的老眼中闪烁着冷酷的光芒,“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在老天爷眼里,万物皆是草芥!他们活着,不过是苟延残喘,是浪费天地灵气!老夫让他们脱胎换骨,获得力量、获得‘新生’、甚至获得比常人更长的寿命!这难道不是无上的恩赐?垃圾,就该待在垃圾桶?不!老夫让他们登上了大雅之堂!这才是真正的超脱!”
“有没有价值,该不该活,不是你说了算的!”元宵冰冷的声音响起,如同寒泉流淌,瞬间压下了田伽狂热的宣言。他的眼神穿透人群,直刺田伽灵魂深处。
“不是老夫说了算?那是谁?老天吗?”田伽猛地指向漆黑的夜空,状若癫狂,“老天爷早就放弃了他们!放弃了这个恶水城!是老夫!是老夫给了他们选择的机会!是他们自己,跪在老夫面前,苦苦哀求老夫赐予他们新生!这就是他们的意愿!这就是他们自己选择的路!”
“强词夺理!无耻之尤!”宗梓气得浑身发抖,再也按捺不住,剑光暴涨,就要不顾一切地冲上去!
就在这千钧一发、杀机四溢的瞬间!
“吼——!!!”
一声充满了无尽痛苦、怨恨和绝望的嘶吼,猛地从作坊角落堆放废弃物的阴影里爆发出来!
只见一个浑身缠满肮脏绷带、多处溃烂流脓的矮小身影,如同受伤的野兽般冲了出来!正是那个多次出现的绷带小只见一个浑身缠满肮脏绷带、多处溃烂流脓的矮小身影,如同受伤的野兽般冲了出来!
正是那个多次出现的绷带小孩!他不知何时竟潜入了这守卫森严的作坊!
他的目标不是田伽,也不是侍卫,而是——那口熬煮着无数人血肉、翻滚着暗红粘稠液体的巨大锅炉!
“不——!!”田伽第一次脸色剧变,发出了惊怒交加的咆哮!
但已经晚了!
那小孩用尽全身力气,带着一种同归于尽的决绝,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狠狠地、义无反顾地一头撞向了那口散发着恐怖高温和异香的巨大锅炉!
“噗通!”
“滋啦——!!!”
刺耳的撞击声和肉体被瞬间烫焦的可怕声音同时响起!滚烫的、粘稠的、蕴含着恐怖能量的“人丹”原液,伴随着小孩破碎的绷带和焦黑的残躯,如同地狱的岩浆般,猛烈地泼溅开来!
“就是现在!”元宵眼中精光爆射,厉喝一声!他一直扣在掌心、蓄势待发的一枚非金非玉、刻满玄奥符文的珠子被他猛地捏碎!
“界珠·移形!”
嗡——!
一道刺目的白光以元宵为中心骤然爆发,瞬间吞没了他和身旁的宗梓!空间剧烈地扭曲波动!
田伽惊怒的咆哮、侍卫的惊呼、锅炉倾覆的巨响、滚烫液体泼洒的滋滋声、以及那小孩最后绝望的嘶吼……所有声音都在白光中变得模糊、扭曲、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