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跑的哨声刺破操场的薄雾时,楚运欢正蹲在宿舍后墙根刷鞋。
昨晚摸黑洗的解放鞋在露水地里泛着潮白,鞋帮上那块洗不掉的泥渍被他用砖头蹭得发白,倒像块倔强的补丁。
王强叼着牙刷从楼道里冲出来,泡沫顺着下巴滴在胸前:“快点!张主任抓迟到比抓小偷还紧!”
楚运欢拎着半干的鞋往教学楼跑,鞋底的水在水泥地上拖出歪歪扭扭的痕迹。
博川三中的铁门果然比县一中气派得多,雕花的铁栅栏上缠着牵牛花,门卫室的玻璃擦得能照见人影。
他在登记本上写字时,胶鞋上的泥点蹭在雪白的瓷砖上,像滴进清水里的墨,晕出片灰痕。
“又是乡下复读的?”保安室里的吊扇呼啦啦转着,穿制服的大叔往搪瓷缸里续水,声音顺着风扇叶飘出来,“今年复课班可热闹了,二十多个农村娃挤在顶楼,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劳务市场呢。”另一个保安用报纸扇着风:“听说有个考了三次的,这次再考不上,家里的牛都要卖光了。”
楚运欢攥着登记本的手指关节发白,快步穿过门岗时,听见身后传来钢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大概是把他的名字记进了“乡下复读生”的名单里。
教学楼前的花坛里栽着月季,花瓣上的露水沾在他裤脚,凉丝丝的,像三婶那些扎人的闲言碎语。
复课班在顶楼,楼梯扶手被磨得发亮。
楚运欢爬到三楼就开始喘气,手里的帆布包撞在台阶上,发出哐当的声响——里面装着从家里带来的咸菜坛子,玻璃罐口用塑料袋扎得紧紧的,生怕腌菜的酸气漏出来招人嫌。
走廊尽头的黑板报用彩色粉笔写着“距离高考还有 308天”,数字旁边画着个正在冲刺的小人,肌肉线条描得像庙里的罗汉。
楚运欢数着教室门牌找过去,每个门框上都贴着红色的班训,“天道酬勤”四个字被阳光照得发烫,晃得他眼睛发酸。
“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还空着。”路过的女生抱着作业本,发梢的香气像食堂飘来的饭菜香。
楚运欢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果然有个孤零零的空位,桌面刻满了密密麻麻的公式,像片长疯了的麦田。
右上角用小刀刻着行歪字:“考不上一本死不瞑目”,笔画深得能塞进指甲盖。
他刚把帆布包塞进桌肚,后颈突然溅上几滴凉水。凉丝丝的触感顺着衣领往下滑,惊得他猛地回头,半瓶矿泉水正悬在头顶,瓶身上的水珠顺着塑料纹路滚下来,在阳光下闪着亮。
“不好意思啊。”女生的声音像冰镇汽水开了盖,清凌凌的甜气漫过来。
楚运欢看见双白球鞋停在桌旁,鞋面上连点灰尘都没有,鞋带系成漂亮的蝴蝶结,比村里戏台子上旦角的花鞋还精致。吴文娇举着矿泉水瓶,马尾辫随着摇头的动作扫过肩膀,发梢的碎光落在他手背上,“我帮你擦擦?”
楚运欢这才发现后颈的水迹正顺着脊梁骨往下淌,浸湿的衣料贴在皮肤上,凉得像块冰。
他慌忙摆手时,带倒了桌角的铁皮文具盒,铅笔橡皮滚了一地,其中半截断铅正好落在吴文娇的白球鞋边——那鞋跟处绣着朵小小的栀子花,针脚比母亲纳鞋底的还细密。
“你看你,”吴文娇弯腰帮他捡东西,校服袖口的校徽闪着光,是用金线绣的,比楚运欢洗得发白的褂子鲜艳太多,“这里有纸巾。”她从口袋里掏出包印着小熊图案的纸巾,香味像村口小卖部卖的水果糖。
楚运欢捏着纸巾擦脖子,粗糙的纸页蹭得皮肤发红,倒把水渍晕得更大了。
周围传来低低的笑声,楚运欢眼角的余光瞥见前排几个女生正对着他的解放鞋指指点点。
其中个穿白裙子的女生把脚往椅子底下缩了缩,她的皮鞋擦得锃亮,鞋跟敲在地面的声音像弹珠落地。
楚运欢突然觉得自己的鞋太扎眼,悄悄把脚往桌腿后藏了藏,却不小心碰倒了咸菜坛子。
玻璃罐在地上打了个转,坛口的塑料袋松了,酸溜溜的气味漫开来。楚运欢的脸腾地烧起来,正要去捡,吴文娇已经按住了他的手:“我来吧,碎了容易扎手。”她的指尖碰到他手背时,楚运欢像被烙铁烫了似的缩回手——那双手又白又细,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不像他满是裂口的爪子。
上课铃响时,楚运欢还在偷偷用课本挡着地上的咸菜渍。
吴文娇不知从哪摸出包柠檬味湿巾,正蹲在地上擦污渍,马尾辫垂下来,发梢扫过他的鞋尖。“好啦,”她站起身拍了拍手,湿巾的香味盖过了咸菜味,“我爷爷也爱吃腌菜,说比城里的罐头香。”
数学老师抱着试卷走进教室,高跟鞋在地板上敲出急促的节奏。
楚运欢赶紧把注意力转回课本,却发现吴文娇正往他桌角放了颗薄荷糖,糖纸在阳光下闪着银光。
他捏着糖往裤兜里塞时,听见前排传来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像春蚕在啃桑叶——原来大家早就开始做题了。
窗外的蝉鸣突然变得响亮,楚运欢盯着课本上的函数图像发呆。
这些弯弯曲曲的线条像极了村头那条被雨水冲垮的田埂,他小时候总在上面摔跟头。后颈的凉意还没散尽,他摸了摸那片皮肤,突然想起吴文娇的白球鞋和带香味的纸巾,心里像被投了颗石子,荡开圈说不清的涟漪。
课间操时,楚运欢故意等大家都走光了才起身。
他蹲在地上用橡皮蹭桌角的咸菜渍,却发现吴文娇的座位底下也有片淡淡的水印——大概是刚才那半瓶矿泉水洒的。
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在水印上投下窗格的影子,像张摊开的网,把他和这个城市女孩的痕迹悄悄网在了一起。
他把那颗没舍得吃的薄荷糖塞进铅笔盒最底层,糖纸的棱角硌着掌心。楚运欢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解放鞋,鞋帮上的泥渍虽然扎眼,却踩得踏实。也许就像这双鞋,虽然不如白球鞋好看,却能陪着他走过接下来的 308天,走过那些像函数图像一样曲折的日子。
预备铃响时,楚运欢看见吴文娇抱着作业本回来,马尾辫在阳光下晃成条金色的线。
她经过他座位时,悄悄往桌肚里塞了张纸条,上面画着个咧嘴笑的小人,旁边写着:“数学老师的题很难,但她的猫很可爱。”字迹娟秀得像绣出来的,楚运欢捏着纸条的手指,突然不那么僵硬了。
教室里渐渐坐满了人,翻书声和笔尖摩擦声混在一起,像场盛大的雨。楚运欢翻开课本,发现刚才吴文娇捡起来的那半截断铅被削得尖尖的,放在他的铅笔盒里。
窗外的阳光落在铅芯上,亮得像颗小小的星,在这陌生的顶楼教室里,给他指了个小小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