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风雪逢惊鸿(1 / 1)

连绵数日的暴风雪终于有了短暂的停歇,天空呈现出一种压抑的铅灰色。积雪没膝,将本就荒凉的流放之路彻底掩埋成一片无边无际的、死寂的白色坟场。寒风依旧如刀,刮在脸上,带走最后一丝残存的热气。

沈青鸾背着昏迷的母亲苏氏,每一步都像是在刀山火海中跋涉。脚踝被冰冷沉重的镣铐反复摩擦,伤口早已溃烂流脓,每走一步都钻心刺骨;背上被王虎殴打的瘀伤和被撕扯的鞭痕,在严寒和重负的双重折磨下,如同无数烧红的钢针在体内搅动。她的呼吸急促而浅薄,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冰碴般的刺痛,眼前阵阵发黑,全靠一股非人的意志力强撑着才没有倒下。汗水浸透又冻成冰碴的里衣,紧紧贴在身上,带来刺骨的寒意。

赵尚仪的状况同样糟糕,她几乎是半拖半抱着苏氏的腿弯,透支着早已枯竭的体力,脸色灰败如金纸,嘴唇冻得青紫,每一次喘息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嘶鸣。支撑她的,或许只有眼底深处那份对沈青鸾“潜力”的执着期待。

王虎的伤势恶化了。昨夜简陋的包扎根本无法抵御严寒和肮脏的环境,伤口红肿流脓,散发着难闻的腐臭。高烧让他神志模糊,时而胡言乱语,时而发出痛苦的哀嚎。他的一条手臂几乎废了,只能靠老张勉强搀扶,步履蹒跚,速度慢得像蜗牛。恐惧和绝望彻底吞噬了这个曾经的恶霸,他看向沈青鸾的眼神只剩下最原始的、如同看待怪物般的惊惧,连咒骂的力气都没有了。

老张麻木的脸上也终于裂开了一道缝隙。王虎的惨状和队伍濒临绝境的现实,让他那被冻僵的良知似乎有了一丝微弱的复苏。他沉默地走在最前面,用仅存的力气努力趟开厚厚的积雪,试图为这支濒临崩溃的队伍开出一条生路。偶尔,他会回头看向沈青鸾,那少女单薄染血、却依旧挺直的脊背,以及眼中那抹与年龄和处境极不相符的冰冷坚韧,让他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混杂着敬畏、怜悯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惭愧。

杜文谦拄着一根临时捡来的枯枝,艰难地跟在后面。高烧退去后,他恢复了些许清明,但身体依旧虚弱。他沉默地注视着前方那个背负着母亲、在绝境中蹒跚前行的身影。昨夜那场惨烈的搏斗,沈青鸾如同幼兽般凶狠决绝的反击,以及此刻她所展现出的、远超常人的坚韧意志,都深深震撼了他这个饱读圣贤书的文人。他心中那点因沈家获罪而产生的疑虑和疏离,在这种震撼面前,悄然淡化,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敬佩和一种同病相怜的悲悯。

“天要亡我……老子……老子走不动了……”王虎终于支撑不住,一头栽倒在雪地里,发出绝望的呜咽。手臂的剧痛和持续的高烧彻底摧毁了他。

队伍被迫停下。前路茫茫,风雪随时可能再起,没有食物,没有药物,王虎成了最大的累赘,也预示着这支队伍可能就此终结在这片冰天雪地之中。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淹没了每一个人。

沈青鸾也几乎到了极限。她将母亲小心翼翼地放在一处稍能避风的雪坡下,用身体为她遮挡寒风。她靠着冰冷的雪壁,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如同刀割。视线开始模糊,意识在昏沉的边缘摇摇欲坠。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清脆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踏碎了这片死寂的雪原!

所有人都是一惊,下意识地抬头望去。

只见风雪弥漫的官道尽头,一队人马正疾驰而来。当先数骑,身着玄色劲装,外罩御寒的锦裘,腰佩长刀,眼神锐利如鹰,显然是训练有素的护卫。簇拥在中间的,是一辆通体乌黑、看似朴实无华却透着内敛贵气的马车。拉车的两匹骏马神骏非凡,踏雪无痕,在深雪中依旧奔行稳健。

这队人马的出现,在这绝境之中,如同神兵天降!老张眼中瞬间燃起了希望的火苗,杜文谦也挣扎着站直了身体。连濒死的王虎都挣扎着抬起头,眼中迸发出强烈的求生欲。

护卫们显然也发现了雪地里这群形容枯槁、如同乞丐般的流放犯。为首的一名护卫首领勒住马缰,警惕地扫视着他们,目光尤其在王虎那身差役服饰和沈青鸾等人沉重的脚镣上停留片刻,随即沉声喝问:“尔等何人?因何滞留此地?”

老张扑通一声跪倒在雪地里,带着哭腔喊道:“官爷!官爷救命啊!我们是押解流犯的差役和犯人,遇上暴风雪迷了路,这位王差爷受了重伤,我们……我们实在走不动了!求官爷行行好,指条路或者……或者给口水喝吧!”他指着奄奄一息的王虎和同样濒临崩溃的沈青鸾母女。

护卫首领眉头微皱,流放犯身份敏感,他本不欲多事。但眼前这群人确实凄惨,尤其那个背着人、浑身是伤却依旧挺直脊背的少女,以及她怀中昏迷不醒的妇人,情形尤为触目惊心。他回头看向马车,似在请示。

就在这时,马车那厚重的棉帘被一只素白如玉的手轻轻掀开了一角。

一张清丽绝伦、气质高华如空谷幽兰的面容探了出来。那是一位看上去约莫二十七八岁的女子,梳着端庄的妇人发髻,只簪着一支素雅的碧玉簪。她的肌肤细腻白皙,眉眼如画,尤其那双眼睛,沉静温和,却又带着一种久居人上的通透与洞察。她身上穿着素锦袄裙,外罩一件银狐裘披风,在这冰天雪地中,更显得她气度雍容,不染尘埃。她的目光越过护卫,直接落在了雪坡下,正艰难护着母亲、脸色苍白如纸却眼神清亮如寒星的沈青鸾身上。

四目相对。

沈青鸾在那双沉静温和的眼中,没有看到寻常人对流放犯的鄙夷或厌恶,反而看到了一丝清晰的惊讶、探究,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如同看到蒙尘明珠般的惋惜与欣赏。

那女子并未立刻说话,只是静静地打量着沈青鸾。她的目光扫过沈青鸾褴褛染血的衣衫、红肿的脸颊、冻裂的双手、沉重的镣铐,最终定格在她那双眼睛上——那双经历过剧痛、恐惧、绝望,却依旧没有被彻底磨灭光彩,反而沉淀下一种超越年龄的坚毅与清澈的眼眸。

“姑娘,”女子的声音响起,如同清泉击玉,在这肃杀寒风中格外悦耳动听,带着一种天然的亲和力,“你背上这位夫人,情况似乎很不好?”她的语气是纯粹的关切,而非高高在上的怜悯。

沈青鸾心头猛地一震。这声音,这眼神,这气度……绝非寻常人物!她强撑着精神,用尽力气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清晰些:“回……回贵人的话,是家母。家母病重垂危,又经风雪严寒,已是……已是油尽灯枯。”她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浓浓的悲切,却依旧努力保持着世家女子最后的风骨,没有摇尾乞怜。

女子闻言,眼中惋惜之色更浓。她微微颔首,目光转向护卫首领:“林统领,风雪严寒,人命关天。此地离最近的‘云来驿’还有多远?”

“回禀夫人,据此约三十里。”护卫首领林肃恭敬回答。

女子沉吟片刻,目光再次落回沈青鸾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考究:“三十里……风雪难行。这位姑娘背着病人,怕是撑不到驿站。”她顿了顿,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林统领,腾出一辆备用马车,让这位夫人和姑娘上车。给其他人一些干粮和热水,让他们自行去驿站求医。”

“夫人!”林肃面露难色,“这……流放之犯,恐有污秽,且身份敏感……”

“无妨。”女子轻轻抬手,止住了林肃的话,“我观这位姑娘眼神清正,孝心可嘉,非大奸大恶之徒。至于身份……”她淡淡地瞥了一眼王虎和老张,“流放文书自有官府定论,非我等可置喙。眼下,先救人要紧。”她的语气平静,却自有一股令人无法反驳的威严。

林肃不敢再多言,立刻吩咐手下腾出一辆装载杂物的备用马车,迅速清理干净,铺上厚实的毛毡。

这突如其来的转机,让老张和杜文谦喜出望外,连连叩谢。王虎眼中也爆发出强烈的求生光芒。

赵尚仪搀扶着几乎虚脱的沈青鸾,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精光。这位夫人……气度非凡,出手阔绰,护卫精良,言语间对鸾儿流露出的欣赏更是毫不掩饰……这简直是天赐良机!她立刻在沈青鸾耳边低语,声音带着激动:“鸾儿!快!快谢过贵人!这是老天开眼啊!”

沈青鸾在赵尚仪的搀扶下,艰难地想要行礼道谢。那位女子却温声道:“不必多礼了,快扶令堂上车吧。林统领,把我们的金疮药和风寒药取些来给这位姑娘和那位差役。”

很快,苏氏被小心翼翼地抬上了铺着厚毡的马车。沈青鸾在赵尚仪的帮助下也艰难地爬了上去。马车虽然简陋,但比之冰天雪地,已是天堂。温暖的毛毡包裹着冻僵的身体,护卫送来的温热清水和粗糙却顶饿的干粮,更是如同甘霖。

在马车启动前,那位气质高华的夫人再次掀开车帘,目光柔和地看向蜷缩在车内、依旧紧握着母亲手的沈青鸾。她似乎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轻声问道:“姑娘,看你谈吐气度,不似寻常人家。冒昧问一句,你……姓甚名谁?何方人士?”

沈青鸾心头一紧,在赵尚仪鼓励的眼神下,她深吸一口气,抬起了头,迎向那位夫人温和却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目光,清晰地说道:

“罪女沈青鸾,京城……沈氏遗孤。”

“京城沈氏?”那位夫人眼中瞬间掠过一丝极其明显的震惊!她似乎对这个姓氏有着不同寻常的认知!但她很快掩饰住了这份惊诧,只是深深地看了沈青鸾一眼,那眼神变得更加复杂,有惋惜,有探究,甚至……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了然。她没有再追问,只是轻轻放下了车帘。

“沈青鸾……”马车内,女子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腕上一串温润的羊脂玉佛珠,眼神变得幽深难测。

车轮碾过厚厚的积雪,发出吱呀的声响,载着沈青鸾母女和赵尚仪,在护卫的簇拥下,朝着云来驿的方向驶去,将绝望的冰原甩在身后。

沈青鸾靠在温暖的车厢壁上,感受着身下毛毡的柔软,紧绷了不知多久的神经终于有了一丝松懈。身体的剧痛排山倒海般袭来,意识迅速沉入黑暗。在彻底昏睡过去之前,她脑海中最后闪过的,是那位夫人掀开车帘时,那双沉静温和、却又仿佛蕴藏着星辰大海的眼眸,以及她听到“沈氏遗孤”时,那一闪而逝的震惊……

冥冥之中,她感觉到,命运的齿轮,就在这风雪交加的荒野官道上,被这惊鸿一瞥,悄然拨动,驶向了一个她无法预知、却注定波澜壮阔的方向。

而那位神秘夫人的身份,直到很久以后,沈青鸾才真正知晓——她竟是当朝天子最为敬重的乳母,亦是深居简出、却在后宫拥有巨大影响力的慧懿夫人,云静姝。此次出行,正是为太后前往北境寒山寺祈福归来。

风雪中的一次善念,一次对那双清亮眼眸的欣赏,一次对“沈氏遗孤”身份的震动,让这位深谙宫廷风云的慧懿夫人,将一个名字默默记在了心底。这无意间的善举,如同投入深潭的一颗石子,激起的涟漪,终将在未来的权力中心,掀起滔天巨浪。

(第十六章风雪逢惊鸿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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