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彻那句“孤许你自保之权”,如同投入心湖的巨石,在沈青鸾心底激荡的余波久久未平。她抱着沾染尘土的贡缎回到慈宁宫偏殿,指尖仿佛还残留着他低沉话语的震动。那份沉甸甸的、带着血腥味的信任,让她惶恐,更让她心底深处某个早已冰封的角落,悄然裂开一丝缝隙。
她不再是孤军奋战。至少,在最危急的时刻,有一道无形的力量,允许她亮出袖中青锋。这认知,给了她前所未有的底气和……更沉重的责任。她必须更谨慎,更清醒。萧彻的信任是双刃剑,用得好是护身符,用不好,便是催命符。
当夜,太后召见。慈宁宫内殿烛火通明。沈青鸾垂首侍立,将白日里宫道上的“意外”以及太子的处置,一五一十,毫无添减地禀报。她刻意强调了林知颜的“失仪”和太子公正的责罚,却将自己被“拂落”锦缎的细节轻描淡写地带过,只说自己“不慎失手”。
太后半倚在软榻上,手中捻着一串沉香佛珠,听完她的叙述,浑浊却锐利的眼睛在她低垂的脸上停留了许久。“林宝林……性子是急躁了些。”太后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彻儿处置得也算公允。”她顿了顿,目光落在沈青鸾沾了尘土、尚未完全清洗干净的袖口,话锋忽然一转:“青鸾,你今日受委屈了。”这话语来得突兀,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怜悯。沈青鸾心头警铃大作,立刻躬身:“太后娘娘言重,奴婢愚笨,未能护好贡缎,是奴婢的过失,不敢言委屈。”
“过失?”太后轻笑一声,带着洞悉世事的苍凉,“这深宫里,哪有什么纯粹的过失?不过是弱肉强食,各凭手段罢了。”她放下佛珠,端起旁边温着的药碗,用银匙轻轻搅动,氤氲的药气模糊了她眼中的神色。“哀家老了,这双眼睛,却也还没完全瞎。”她舀起一勺药汁,缓缓吹凉,“有些人,仗着几分颜色,几分家世,就以为能在这宫里横行无忌,殊不知,爬得越高,摔得越惨。”这话,似有所指。
沈青鸾屏住呼吸,不敢接话。太后却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提点她:“这宫里啊,最忌讳的就是沉不住气。宝林今日这步棋,走得太臭。反倒衬得你……”她抬起眼,目光再次锁定沈青鸾,“……这份沉得住气的隐忍,倒是让哀家,又高看了你一分。”沈青鸾的心猛地一跳!太后果然什么都知道!她甚至看穿了沈知颜的算计,也看穿了自己刻意示弱的隐忍!
“奴婢惶恐。”沈青鸾深深低下头,后背沁出一层冷汗。在太后面前,任何伪装都显得苍白。“惶恐什么?”太后将药勺递到唇边,慢慢饮下,“哀家只是告诉你,藏锋藏拙是本事,但一味退缩,也未必是福。就像这药……”她放下药碗,拿起旁边一个精致的紫檀木小盒打开,里面是几颗龙眼大小的褐色药丸,散发着一种奇异的、带着微苦的清香。“这是太医院新呈上的‘玉容养荣丸’,哀家吃着甚好。念你侍疾辛苦,又受了惊吓,赏你两颗。每日一粒,温水化开服下,于你身子有益。”太后示意身旁的嬷嬷将盒子递给沈青鸾。
沈青鸾双手接过那沉甸甸的紫檀木盒,指尖冰凉。这突如其来的赏赐,是恩典?还是……试探?抑或是另一种形式的控制?这药丸的气味,让她莫名地联想到那包来历不明的毒粉!一丝寒意瞬间爬上脊背。
“谢太后娘娘恩典。”她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恭敬叩谢。“嗯,下去吧。”太后挥挥手,闭上了眼睛,仿佛刚才那番暗藏机锋的话从未说过。
回到下房,沈青鸾立刻关紧房门。烛光下,她打开紫檀木盒,小心翼翼地取出一颗“玉容养荣丸”。药丸圆润,色泽均匀,那微苦的清香更加清晰。她凑近仔细嗅闻,眉头越蹙越紧。这香气……除了名贵的滋补药材外,似乎还夹杂着一丝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类似苦杏仁的味道!
她的心沉了下去。苦杏仁味……那是某些剧毒之物特有的气味!虽然被浓烈的药香掩盖得几乎消失,但她在流放地见过太多因误食毒物而死的牲畜,对这种死亡的气息异常敏感!太后赏的药……有毒?!这个念头让她遍体生寒。是太后要杀她?不,不可能。太后若真要她死,有无数种更隐秘更直接的方法,何必用这种容易留下痕迹的手段?而且,太后刚刚还表达了某种程度的“欣赏”。
是借刀杀人?还是……考验?沈青鸾盯着那药丸,眼神锐利如刀。这药,她绝不能吃!但太后的赏赐,又不能明着拒绝。怎么办?
就在这时,窗棂传来极其轻微的“叩叩”两声。沈青鸾心头一凛,迅速将药丸放回盒子盖好,藏入袖中。她走到窗边,小心地推开一条缝隙。窗外夜色浓重,不见人影。只有一阵微风拂过,带着雨后泥土的气息。她正要关窗,目光却猛地一凝!窗台下方不起眼的角落,放着一个巴掌大小、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东西!
她的心狂跳起来!是谁?!她飞快地伸手将那油纸包捞了进来,迅速关紧窗户。回到灯下,她屏住呼吸,一层层剥开油纸。里面是一包寻常的、散发着清甜香气的甘草片。甘草?沈青鸾愣住了。她拿起一片甘草,凑到鼻尖仔细闻了闻,又看了看旁边紫檀木盒里的“玉容养荣丸”,脑中电光火石般闪过一个念头!
甘草性平,能调和诸药,解百药毒!更重要的是,甘草的甜香,恰好能完美地掩盖掉那微弱的苦杏仁味!一个大胆的计划瞬间在她心中成型。她立刻取来一个干净的空茶盅,将那颗怀疑有毒的“玉容养荣丸”放入其中,又取了几片甘草片放进去,倒入少许温水。她用银簪(赵尚仪偷偷给她的)小心地将药丸捣碎,与甘草片一同浸泡。
很快,茶盅里散发出的气味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那微苦的杏仁味几乎被甘草的甜香完全覆盖!若不仔细分辨,根本察觉不出异常!沈青鸾眼中闪过一丝冷光。原来如此!
次日清晨,沈青鸾照例去正殿服侍太后用药。她恭敬地将那紫檀木盒呈上:“太后娘娘,您赐的玉容养荣丸,奴婢感念天恩,不敢独享。奴婢想着,娘娘凤体贵重,此等良药更应供奉娘娘。奴婢斗胆,已按娘娘吩咐,化开一粒,特奉于娘娘。”她将那个装着浸泡了甘草片的药丸汤的茶盅,小心翼翼地捧到太后面前。
太后正在用早膳,闻言动作一顿,抬眼看向沈青鸾,眼神深邃难测。她看着那茶盅里色泽正常的药汤,又看了看沈青鸾平静无波、甚至带着几分卑微讨好的脸。“哦?”太后放下银箸,语气听不出喜怒,“哀家赏你的,便是你的。怎么,哀家赐的东西,你不放心?”
殿内气氛瞬间凝滞。侍立一旁的嬷嬷宫女们屏住了呼吸。沈青鸾心头一紧,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惶恐与真诚:“奴婢万万不敢!娘娘赐药,恩同再造!只是奴婢昨夜辗转反侧,深感自身福薄,实不敢承受如此贵重之物。娘娘凤体安康,才是社稷之福,万民之幸!奴婢一片赤诚,只盼着娘娘能多用些滋补圣品,长乐无极!”她言辞恳切,将“不敢承受”的惶恐和“为太后祈福”的忠心表现得淋漓尽致,让人挑不出错处。
太后盯着她看了许久,那目光仿佛能穿透人心。最终,她忽然轻笑一声,打破了凝滞的气氛:“倒是个会说话的丫头,一片孝心,哀家心领了。”她示意旁边的嬷嬷,“既如此,这药汤,哀家便用了。至于剩下的那颗药丸……”她目光扫过那紫檀木盒,“既是哀家赏你的,你便收好。身子弱,该用的时候,就用吧。”
“谢太后娘娘恩典!”沈青鸾深深叩首,后背已被冷汗浸透。她知道,这一关,她赌赢了!太后果然是在试探!这药未必是太后授意下毒,但来源绝对有问题!她以“不敢承受”为名,用甘草掩盖异味,再以“供奉太后”为名反将药汤献上,既全了礼数,撇清了自己,又不动声色地将“药有问题”这个信息,传递给了太后!并且暗示了自己“识毒”的能力!
太后那句“该用的时候,就用吧”,更像是一种默许和……新的考题。
果然,当日下午,沈青鸾被传唤至慈宁宫小佛堂。佛堂内檀香袅袅。太后没有看她,只是对着佛像,慢悠悠地说:“哀家老了,这宫里有些牛鬼蛇神,也越发不安分了。连哀家这里的药,都有人敢伸手。”她转过身,目光如电:“青鸾,你鼻子倒是灵光。说说看,那药,除了甘草味,你还闻到了什么?”
沈青鸾心头剧震!太后果然心如明镜!她深吸一口气,决定赌一把,压低了声音,清晰地说出两个字:“苦杏。”
太后眼中精光暴涨!她盯着沈青鸾,半晌,缓缓道:“很好。看来流放之地,倒也没白待。”她踱步到沈青鸾面前,声音低沉而危险:“此事,烂在肚子里。哀家倒要看看,是谁的手,伸得这么长!至于你……”她顿了顿,“慈宁宫偏殿西边角房,堆了些陈年旧物,多是先帝时一些无关紧要的文书旧档。你既识得几个字,又得空,就去整理整理吧。哀家喜欢干净。”
沈青鸾猛地抬头,眼中是无法抑制的激动!整理先帝时的旧档?!这绝非惩罚!这是太后给予她的,接触尘封往事的钥匙!是她追查沈家旧案可能线索的绝佳机会!
“奴婢……遵旨!”她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深深叩首。药香暗涌,试出的是人心鬼蜮,也试出了一线生机。袖中青锋未出,然心刃已磨,寒光初现。
(第二十七章药香暗涌试人心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