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都深处,阎罗殿的威严压得空气都凝滞如铅。我跪在冰冷刺骨的青石地上,低垂着头,头顶那对半透明的犄角微微弯着,依稀能辨认出曾经作为一只绵羊的轮廓。大殿里没有灯烛,只有幽幽的磷火在角落无声地燃烧跳跃,绿惨惨的光线映照着殿柱上盘绕的狰狞恶鬼浮雕,它们仿佛随时会挣脱束缚,扑下来择人而噬。空气里弥漫着一种陈年的香烛灰烬混合着某种无形阴冷腐朽的气息,丝丝缕缕,钻入魂魄深处。
高踞于漆黑案牍之后的阎君,面孔隐在缭绕的青色烟雾之后,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如同两点寒星,穿透烟雾,直直落在我身上。那目光沉甸甸的,带着审视万灵的重量。他手中那册厚得惊人的生死簿无声地翻动着,泛黄的书页边缘卷曲焦黑,每一次翻动都带起细微的、仿佛无数魂灵低泣的风声。墨汁淋漓的朱砂批注在其间若隐若现。
“嗯……”阎君的声音从烟雾深处传来,低沉浑厚,震得殿角的磷火都跟着簌簌一抖,“前生为羊,性温顺,未伤生灵,积微末善功一缕。”他顿了顿,指尖在一行模糊的字迹上轻轻点过,那墨字便如活物般蠕动了一下,“而今,人间方历大疫浩劫,戾气深重,怨魂塞途。此界……正需此等温良仁善之魂,去涤荡几分污浊,播撒一点暖意。”
“准尔投身人道,降世为人!”阎君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在空旷的大殿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他手中那支粗如儿臂的判官笔猛地提起,饱蘸了浓得化不开的朱砂,在我身前虚空一点。那一点朱砂骤然爆开,化作一道刺目的红光,将我笼罩其中。红光里,无数细密的符文流转闪烁,带着强烈的牵引之力,将我轻飘飘的魂魄之躯从冰冷的地面上拽了起来。
红光散去,我已立在殿阶之下。牛头与马面两位鬼差早已侍立左右。牛头高大如山,浑身覆盖着粗硬的青黑色短毛,肌肉虬结,铜铃般的巨眼泛着赤红的光,粗大的鼻孔喷出带着硫磺气息的白气。马面则精瘦些,一张狭长的马脸上覆盖着深棕色的长毛,眼神阴鸷锐利,无声地审视着我。他们手中沉重的镣铐锁链拖曳在青石地上,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
“随俺们来。”牛头的声音瓮声瓮气,如同闷雷滚过。他伸出蒲扇般的大手,轻轻一引,那股无形的牵引之力便裹住了我。
忘川河浊浪翻滚,浓稠的河水呈现出一种病态的暗红色,粘稠如血,散发出浓烈的、令人窒息的腥甜气息。河面上弥漫着灰白色的厚重雾气,无数模糊不清的面孔在雾气和浊浪中若隐若现,扭曲着,无声地张合着嘴,发出只有灵魂才能感知到的、绝望的哀嚎。一座窄窄的石桥,孤零零地横跨在这片翻涌的血色之上,桥面湿滑,布满青苔。桥的那一端,一座简陋的草棚在灰雾中显出模糊的轮廓。
孟婆佝偻着身子,枯槁的手捧着一只豁了口的粗陶大碗。碗里盛着浑浊的汤水,颜色灰暗,表面浮着一层薄薄的油光,散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遗忘与衰朽的怪味。她抬起头,浑浊的眼睛瞥了我一眼,又迅速垂下,仿佛多看一刻都是多余。
“喝了它,前尘尽忘。”她的声音干涩嘶哑,如同枯叶在寒风中摩擦。
牛头马面押着我上前。马面接过陶碗,递到我面前,那双狭长的马眼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察觉的波动。我顺从地低下头,冰冷的碗沿触到虚幻的嘴唇。那汤水带着一种刺骨的寒意,顺着喉管滑下。然而,就在我喝到一半时,马面握着碗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往回撤了一下。
“够了。”牛头在一旁闷闷地说了一句,声音压得极低。马面立刻将碗收了回去,动作快得几乎带起残影。那剩下的半碗汤,被他随手泼进了汹涌的忘川河中,激起一小片暗红色的浪花,转瞬便被浊流吞没。
一丝极其微弱、几乎无法捕捉的暖意,夹杂着青草的气息,在我魂魄核心深处一闪而逝。那是属于草原、阳光和风的味道。我茫然地抬起头,牛头马面已转过身,粗壮的臂膀一左一右夹持住我。
“走罢!”牛头低喝一声。
一股沛然莫御的巨力骤然袭来,拉扯着我的魂魄向下坠去!四周的景象瞬间扭曲、拉长、破碎,化作一片光怪陆离、令人晕眩的混沌漩涡。阎罗殿的阴森威严、忘川河的滔天血浪、孟婆汤的刺骨冰寒……一切都在飞速倒退、模糊、消散。唯有那一点青草的气息,固执地留在魂魄深处,如同风沙掩埋下的一粒种子,微弱却顽强。
急速的下坠感猛地刹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令人窒息的挤压感。仿佛被投入了粘稠沉重的泥沼,四面八方传来巨大的压力,要将我揉碎、重塑。原本轻灵的魂魄被强行塞入一个狭小、滚烫、充满了液体和搏动噪音的牢笼。剧烈的心跳声如同沉闷的战鼓,擂得我魂体震颤;血液奔流的哗哗声在耳边轰鸣。一个陌生的、属于另一个生命的巨大心跳声,带着磅礴的生命力,与我的心跳声重叠、共振,每一次搏动都带来强烈的眩晕。
“用力!秀兰!再使把劲啊!”一个苍老而焦灼的女声穿透了粘稠的黑暗和嘈杂的声响,显得异常遥远又异常清晰。
紧接着是一声撕心裂肺、耗尽全力的嘶喊:“呃啊——!”
挤压骤然加剧到顶点,随即是豁然开朗的释放感!那股束缚着我的粘稠压力骤然消失,冰冷的空气猛地灌了进来,刺得我浑身一颤。
“哇——呃……咩——”
一声极其怪异、介于婴儿啼哭与小羊羔咩叫之间的声音,从我口中不受控制地冲了出来。这声音尖细、稚嫩,带着初临陌生世界的恐惧和无助,尾音却又诡异地拖曳出一丝柔软的、属于草食动物的颤音。
“生了!生了!是个闺女!”那苍老的声音带着狂喜和如释重负的颤抖。
刺眼的光线如同无数细针,狠狠扎向我紧闭的眼睑。我本能地想要蜷缩躲避,却只换来四肢无力的挥舞。一只粗糙、温热、带着汗水湿意的大手,笨拙地托住了我的背脊和脑袋。
“老天爷……”托着我的老妇人发出一声短促的抽气,声音里充满了惊疑不定,“这娃儿……”她的话
语戛然而止,仿佛被什么东西扼住了喉咙。
我努力抗拒着那刺目的光线,颤抖着,一点点掀开了沉重的眼皮。
湿漉漉的睫毛粘在一起,视野先是模糊一片,只有晃动的光影和色块。几双眼睛正凑得极近,紧张地、屏息地凝视着我。一个头发花白、皱纹深刻的老妇,她浑浊的眼睛里盛满了惊愕。一个面色苍白如纸、汗水浸透发丝、虚弱地躺在简陋木板床上的年轻女人,她的眼神疲惫却又带着母性的温柔。还有一个皮肤黝黑、穿着沾满泥点旧褂子、紧张地搓着大手的男人,他的眼神憨厚而焦灼。
光线终于适应了些许。我的视线缓缓扫过他们惊疑不定的脸庞。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产房里那盏悬挂在屋顶中央、光线昏黄的白炽灯泡,发出的嗡嗡电流声变得异常清晰。窗外,夏夜的风吹过劫后余生的田野,带来空旷的寂寥和若有若无的、植物腐败的气息。屋内,接生婆粗重的喘息、产妇王秀兰虚弱的呻吟、父亲杨大勇急促的心跳……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一片绝对的、令人心悸的寂静笼罩了这间简陋的乡村产房。
我眨了眨眼,一层薄薄的水光覆盖在瞳孔上,让眼前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层朦胧的、颤动的光晕。我的目光最终停留在那个脸色苍白、刚刚耗尽所有力气将我带到这个世界的女人脸上。
一种无法言喻的、源自魂魄最深处的暖意,如同初春解冻的溪流,缓慢而坚定地流淌出来,浸润了这双刚刚睁开的、属于人类的眼睛。那眼神里没有初生婴儿常见的混沌和茫然,只有一种令人心头发颤、仿佛能融化一切寒冰的、非人的澄澈与温顺。如同高原湖泊倒映着最纯净的天空,没有一丝尘埃,没有一丝杂质。
接生婆抱着我的手臂猛地一抖,她那张饱经风霜的脸瞬间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嘴唇哆嗦着,发出几个破碎的音节:“……娘……娘嘞……”她下意识地把我抱紧了些,又像是被烫到般想松开一点,动作僵硬而滑稽。
“这……这孩子的眼……”杨大勇的声音干涩发紧,如同砂纸摩擦着木头,他粗糙的大手无措地在裤子上蹭了蹭,想碰又不敢碰,憨厚的脸上写满了无法理解的惊惧。他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后背撞在冰冷的土坯墙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响。
只有躺在床上的王秀兰,尽管虚弱得几乎抬不起手,汗水濡湿的头发粘在额角,却在接触到这目光的刹那,如同被一道温煦的光穿透了灵魂。她疲惫至极的脸上,那深深的恐惧和劫后余生的痛苦,如同被投入阳光下的薄冰,开始无声地消融。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柔和光芒,在她黯淡的眼眸深处悄然点亮。
她苍白的嘴唇颤抖着,微微张开,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有一滴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从她眼角滑落,滴在身下粗糙的被褥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窗外,1999年的夏夜深沉依旧,劫后的大地沉默着。屋内,昏黄的灯光在粗糙的土坯墙上投下晃动的人影。时间并未真正凝固,却在某种奇异的氛围中变得粘稠而缓慢。空气里弥漫着血腥气、汗味、草药味,还有一种……无法捕捉的、如同雨后新草般微弱却清新的气息。
接生婆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一种梦呓般的恍惚,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寂静:“秀兰啊……你家这闺女……”她低下头,再次仔细端详怀中襁褓里的小小面孔,目光长久地落在那双湿漉漉的、澄澈得惊人的眼睛上,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扰了什么,“……生得……真跟个小羊羔似的……”
她的尾音飘散在凝滞的空气里。杨大勇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咽了口唾沫,那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响亮。他依旧靠着墙,黝黑的脸上混杂着初为人父的喜悦和一种根植于古老血脉中对“异样”的本能敬畏,目光复杂地在我和王秀兰之间逡巡。
王秀兰没有回应接生婆的话。她只是费力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一只虚软无力的手,指尖朝着我的方向,微微弯曲了一下,像是一个无声的召唤。她的目光牢牢锁住我的眼睛,那里面翻涌的情绪太过浓烈——劫后余生的疲惫、撕裂身体的痛楚、对怀中这个“异样”小生命的巨大困惑……然而,最终沉淀下来、占据上风的,是一种纯粹的、几乎带着献祭意味的温柔暖流。那暖流仿佛有实质,穿透了空气,无声地流淌过来。
就在这时,一股极其微弱的、难以形容的奶香混合着青草的气息,极其突兀地、清晰地钻入了王秀兰的鼻腔。这气息干净得不像人间烟火,带着阳光晒过草甸的味道,瞬间冲淡了产房内浓重的血腥和浑浊。
王秀兰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鼻翼翕动,似乎在确认这气息的来源。她的目光变得更加柔和,甚至带上了一丝难以置信的迷惘。她努力地、再努力地,将那只抬起的手向前伸了一点点,指尖几乎要触碰到襁褓的边缘。
接生婆顺着王秀兰的目光,也下意识地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她那布满皱纹的脸上也浮现出同样的迷惘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惊奇。她低头,鼻尖凑近襁褓里的小小婴儿,再次嗅了嗅,眉头困惑地拧了起来。
“怪了……”她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如同耳语,“这娃娃身上……咋有股……草棵子的清气?”
许了许久。
久到窗外的虫鸣都歇了一轮,久到产房内昏黄的灯光仿佛都凝滞成了琥珀。
杨大勇胸腔里发出一声深长、沉浊的叹息,那叹息仿佛是从地底深处挖出来的,带着泥土的沉重和劫后余生的疲惫。
“……居然如此……”
“这个娃儿……”
他深吸一口气,那缕若有若无的青草清气似乎也随之钻入肺腑,带来一丝奇异的安抚。
他粗糙的手指下意识地在冰冷的土墙上划了划,像是在描摹一个看不见的字。
终于,他定定地看着女儿,仿佛要将这个名字刻进她的魂魄里,也刻进自己对这个“异样”女儿未来的所有期许与忐忑之中。
“……就叫杨青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