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香看他嘴唇干裂,想来必定腹中饥渴。
也是,这几天光灌药了,米水未进,铁打的人也受不了。
她赶忙去厨房煮了一碗白粥。
什么都没加,没有肉,没有菜,甚至没有盐。
她知道,大病初愈的人,肠胃最是虚弱,容不得半点油腥。
师父曾说,食,可果腹,可养身,亦可医心。一道菜,一碗粥,用什么心去做,吃的人是能感受到的。
只要还有一口气,一碗温热的白粥米汤,就能把人的魂从鬼门关拉回来。
这是食物的力量,也是生命的力量。
“饿了么?来,喝点粥吧。”阿香将碗递到他面前。
他先是茫然地看了看碗,然后,凑上前,用鼻子轻轻嗅了嗅。
那股清甜的米香,唤醒了他身体最原始的本能。
他努力伸出手,想去接碗,但手臂却虚弱得抬不起来。
阿香没法子,只好坐到床边,舀起一勺粥,小心翼翼地吹了吹,送到他的嘴边。
“慢点喝,你还病着,肠胃弱,不能急。”
他顺从地点点头。
当温热软糯的白粥滑入喉咙,一股久违的、源于食物最本真的暖意和甘甜,瞬间流遍四肢百骸。
他的生机在一点点复苏,那双空洞的眸子,也渐渐恢复了清明。
这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光彩,一种最纯粹的、源于口腹之欲的满足和喜悦。
他回味了一番,又像个孩子一样,一口刚吃完,马上迫不及待地张开嘴,等着下一勺。
偶尔会因为烫而微微缩一下脖子,然后又眼巴巴地凑上来。
一碗粥很快见底。
他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眼睛依旧直勾勾地看着那个空碗。
“还要。”他吐出两个字,显然比刚才流利了一些。
“没了,”阿香把空碗给他看,用哄孩子的语气告诉他。
“你身子弱,今天只能吃一碗,明天我再给你熬鱼片粥吃,好不好?”
他眼中闪过一丝明显的失落,却没有闹,乖巧得让人心头发软。
“你……你还记得什么吗?”阿香再次试探着问。
男人抬起头,茫然地看着她,摇了摇头。
他像一张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的白纸,过去的一切都被抹去,了无尘埃。
“罢了,”她站起身,“既然你不记得了,以后就先待在我这儿养伤吧。我得给你取个名字,总不能老‘喂喂’地叫。”
她想了想,“我看你这人,虽然落魄,但眉眼间自有股清气,不如就叫无尘吧。”
“廖无尘,希望你以后,无病无灾,无忧无尘。我叫范香,你可以叫我阿香。”
她随口给他安了个“廖”姓,只因师父曾说,世间滋味,百无聊赖,唯美食与真心不可辜负。
这“廖”字,听着有几分寂寥,倒也配他此刻的境遇。
“阿香。”他笨拙地模仿着她的发音,念出了她的名字。
阿香应了一声,心里五味杂陈。
她给他取名叫“无尘”,可看他身上的伤和手上那厚厚的茧,他的过往,又怎会是“无尘”二字可以概括的?
他的手掌宽大,虎口和指节处布满了厚厚的硬茧,这绝不是握笔杆或农具能磨出来的。
倒像是常年紧握某种沉重兵器留下的印记。
这廖无尘,恐怕真是个刀口舔血的人物,活在一片她无法想象的,血与火交织的地狱。
阿香又给他起了个昵称,叫“阿尘”。
廖无尘,听着太生分。
阿尘,倒像是自家人才会叫的。
阿尘的伤好得很快。
他的身体底子极好,加上阿香每日用精心熬煮的药膳调理,不过五六天,身上的伤口已经结痂,人也能下地走动了。
只是心智,依旧停留在孩童阶段。
他像一只被主人遗弃后又被捡走的大狗,时时刻刻都黏着阿香。
阿香在厨房做饭,他就搬个小凳子坐在门口,安安静静地看着,等着什么时候能有些零嘴吃食。
阿香去院里晒被子,他就跟在后面,想要帮忙,却笨手笨脚地把被子拖在地上。
有时候被他缠得烦了,阿香也会故意使唤他。
“阿尘,去,把院子里的水缸挑满了。”
风禾镇的用水,都要去镇口的古井挑。
那井深,水清冽甘甜,但来回一趟也要费不少力气。
平日里,阿香自己挑水,两只木桶装满,走一趟回来,肩膀都得酸上半天。
阿尘听了,眼睛一亮,仿佛接到了什么天大的好任务。
他二话不说,随手抓起那对和他高大身材极不相称的小木桶,颠颠地就跑了出去。
阿香本来只是随口一说,想着他玩一阵就会喊累,或是身上哪里又疼了,自己再去找邻居家的大孩子帮忙。
可谁知,不过一炷香的功夫,阿尘就回来了。
他担着满满两桶水,脚步稳健,大气都不喘一口。
那两只在他手里显得小巧玲珑的木桶,少说也有四五十斤重。
他担在肩上,却像是担着两根轻飘飘的稻草,轻松得不可思议。
他把水倒进大水缸,然后用亮晶晶的眼睛看着阿香,求表扬。
阿香惊得半天都没合拢嘴。
她走过去,拍了拍阿尘结实的胳膊,又指了指院墙角那堆积如山的硬柴。
那是她攒了许久,一直没力气劈的。
“阿尘,去,把那些柴都劈了。”
她又下达了新的指令,带着几分恶作剧的狡黠。
阿尘得了令,更是欢喜。
他走到柴堆旁,拿起那把沉重的板斧,掂了掂。
然后,只见他手起斧落,“咔嚓”一声脆响,一根碗口粗的硬木桩便应声而裂,断口平滑如镜。
这个找到新玩具的孩童,一斧接着一斧,速度越来越快。
院子里只听见“咔嚓、咔嚓”的声响和木屑纷飞。
不过半个时辰,小山似的柴堆,就变成了一摞摞码得整整齐齐的柴火。
阿香彻底服了。
她发现,自己好像捡回来一个宝贝。
这阿尘虽然呆,但力气极大,又听话,劈柴、挑水、搬米袋这些重活,他一个人全包了,做得又快又好,让她省心了不止一星半点。
而且,他食量大,又从不挑食,吃嘛嘛香。
这在一名厨子看了,更是心生欢喜。
有时,她起了坏心眼,会故意指着天上的云说:“阿尘,去,把那朵白云摘下来给我。”
阿尘就会仰着头,很认真地思考半天,然后苦恼地对她说:“阿香,云太高了,我够不着。”
那认真的傻气,总能把阿香逗得咯咯直笑。
而更神奇的是,那只往日里威风凛凛霸气十足的狮头鹅,竟然也很喜欢他。
一人一鹅,经常就这么在后院里追逐玩闹,快乐得简单又纯粹。
阿香食肆重新开张,生意居然比从前更好了几分。
一来,是街坊们感念阿香的善心,都愿意来多帮衬她一把。
二来,却是冲着阿尘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