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下午两点半,市音乐厅后台的走廊弥漫着松香与木质地板混合的气息。洛知秋站在消防通道的阴影里,指尖反复摩挲着手机壳边缘的裂痕。那条短信像枚烧红的烙铁,烫得她指尖发麻。
走廊尽头传来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响,几个穿着礼服的工作人员匆匆走过,谈话声断断续续飘进耳朵。
“……叶廷居然真的答应弹钢琴?十年没碰过,就不怕砸场子?”
“谁知道呢,听说主办方磨了三个月,昨天突然松口了。”
“我赌他是为了洗白前段时间的‘耍大牌’传闻,毕竟当年钢琴金奖的人设多圈粉……”
洛知秋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听着那些议论,想起杂物间里那架漆皮剥落的旧钢琴。少年叶廷悬在琴键上的手指,明明带着对音符的渴望,却被现实按得死死的。十年后的他站在聚光灯下,终于要重新触碰琴键,可这双手早已习惯了签名、举杯、在合约上落下名字,还能弹出当年的纯粹吗?
消防通道的门被推开一条缝,风卷着外面的喧嚣挤进来。洛知秋下意识地往里缩了缩,正撞见叶廷的助理抱着琴谱册从走廊经过。那本深棕色的琴谱册封皮有些眼熟,像是她在图书馆旧报纸里见过的——当年叶廷参加钢琴比赛时,用的就是同一本。
两点四十五分,走廊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洛知秋看到林姐提着裙摆跑过去,手里还攥着她的新书样刊,嘴里念叨着“千万别迟到”。编辑显然还不知道她偷偷跑来后台,要是被发现,免不了又是一顿唠叨。
她深吸一口气,推开消防通道的门。走廊顶灯的光有些晃眼,她沿着墙根往前走,经过标着“嘉宾休息室”的门牌时,脚步顿了顿。门没关严,里面传来翻页的沙沙声。
洛知秋的心跳突然乱了节拍。她能感觉到那股熟悉的、被窥视的张力,像磁场一样在门内门外拉扯。犹豫了三秒,她轻轻推开门。
叶廷坐在沙发上,背对着门口。夕阳透过百叶窗,在他身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光影。他手里正拿着那本深棕色琴谱,指尖停留在《夜曲·Op.9 No.2》的页面上,指腹反复摩挲着泛黄的纸页,动作带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
听到动静,他猛地回头。
四目相对的瞬间,空气仿佛凝固了。叶廷脸上的平静碎裂开来,眼神里翻涌着震惊、警惕,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慌乱——和那天在保姆车里,和杂物间里的少年如出一辙。
“你怎么会在这里?”他的声音比平时低了些,带着点紧绷的沙哑。
洛知秋反手带上门,指尖在门把手上捏出白痕。“你发的短信。”
叶廷放下琴谱,站起身。他今天穿了件黑色衬衫,领口松开两颗扣子,少了些镜头前的精致,多了几分松弛,却更显肩背线条的冷硬。“我以为你不会来。”
“为什么是我?”洛知秋盯着他,“你梦里的人,是我对吗?”
叶廷的瞳孔骤然收缩。他别开视线,走到窗边,望着外面渐渐暗下来的天色,沉默了很久。“那天凌晨,你公寓里发生了什么?”
话题被突然转移,洛知秋愣了一下。她想起漂浮的台灯、旋转的书本,还有叶廷那双冰冷的眼睛。“你都看到了?”
“看到你像个疯子一样,对着空气说话。”叶廷的声音很淡,却带着刺,“看到你的东西自己飘起来,看到你说……能看到别人的梦。”
洛知秋的心跳漏了一拍。原来那天不是幻觉,他真的看到了她失控的样子。
“那些不是幻觉。”她咬了咬牙,决定摊牌,“我能进入别人的意识,看到他们藏起来的记忆,或者说……是被压抑的执念。你少年时在杂物间练琴的事,你母亲逼你放弃钢琴的事,我都‘看到’了。”
叶廷猛地转过身,眼神里带着难以置信的锐利:“所以我的梦也是你搞的鬼?那些被我忘掉的事,突然在梦里反复出现,也是因为你?”
他的语气里带着压抑的怒火,像即将爆发的火山。洛知秋却从那怒火底下,看到了一丝恐惧——对被窥见内心的恐惧,对那些不愿面对的过去的恐惧。
“我不知道会这样。”洛知秋低声说,“我的能力最近在失控,以前只是旁观,现在……好像能闯进更深的地方。”
休息室里陷入死寂。百叶窗的缝隙里漏进最后一缕阳光,落在琴谱上,照亮了页脚处一个模糊的铅笔痕迹——是个小小的“廷”字,笔画稚嫩,应该是少年时的签名。
叶廷的目光落在那个字上,肩膀微微垮了下来。他重新坐回沙发,拿起琴谱,指尖轻轻敲着琴键图案的位置,像是在虚拟弹奏。“你知道我为什么讨厌钢琴吗?”
洛知秋没说话,安静地听着。
“十五岁那年,我拿着钢琴比赛的金奖证书回家,想告诉她我能靠钢琴赚钱,想让她别再逼我去参加那些乱七八糟的选秀。”他的声音很轻,带着点飘忽的遥远,“结果她把证书撕了,说‘金奖能换几平米房子?能让我们搬出那个老鼠窝?’。那天晚上,我把钢琴搬进杂物间,她就把杂物间的门锁了。”
他顿了顿,指尖用力按在琴谱上,像是在按压某个不存在的琴键。“后来我真的成了明星,买了带琴房的别墅,把那架旧钢琴修好了。可我一次都没碰过。每次看到它,就像看到那个被关在杂物间里的自己,无能狂怒,却什么都改变不了。”
洛知秋看着他低垂的眉眼,突然明白那句未写完的话该怎么接了——“有的锁着……不愿面对的自己”。
“那你为什么还要答应今天的表演?”她问。
叶廷抬起头,眼神复杂地看着她:“因为最近总梦到那个杂物间。梦里有人跟我说,‘日子是过给你自己的’。”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点不确定,“那句话……是你说的?”
洛知秋点了点头。
“我想试试。”叶廷拿起琴谱,站起身,“也许弹一次,那些被锁住的东西,就能真的过去。”
走廊里传来主持人报幕的声音,距离他上场还有十分钟。叶廷整理了一下衬衫领口,走到门口时,突然停下脚步,回头看了洛知秋一眼。“你要来看吗?”
洛知秋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音乐厅的观众席座无虚席。洛知秋坐在后排角落,看着聚光灯打在舞台中央的黑色三角钢琴上。当叶廷从侧台走出时,全场响起雷鸣般的掌声。他走到钢琴前鞠躬,笑容依旧温和,眼神却比平时多了些什么——是释然,还是紧张?
他坐下,手指悬在琴键上方。和少年时在杂物间里一样,迟迟没有落下。
台下的议论声渐渐低了下去,连空气都仿佛屏住了呼吸。洛知秋攥紧了手心,突然有种强烈的预感——他弹不下去。
果然,叶廷的手指颤抖了一下,像是被无形的力量拉扯。他闭上眼,眉头紧蹙,脸色渐渐发白。洛知秋能感觉到,他的意识正在挣扎,一边是想要弹奏的渴望,一边是被母亲否定的恐惧,两种情绪像拔河一样撕扯着他。
“别害怕。”洛知秋下意识地在心里默念。
就在这时,叶廷猛地睁开眼。他的目光穿过人群,精准地落在后排角落的洛知秋身上。那眼神里没有了挣扎,只剩下一种破釜沉舟的坚定。
指尖落下。
第一个音符响起时,全场安静得能听到呼吸声。《夜曲·Op.9 No.2》的旋律缓缓流淌,起初带着点生涩,像是久未生锈的齿轮重新转动,但很快就变得流畅起来。
琴声里没有炫技的华丽,只有一种近乎直白的温柔,像在诉说一个被遗忘很久的故事。有少年躲在杂物间里的倔强,有被撕碎证书时的委屈,有站在聚光灯下的迷茫,还有此刻……终于敢直面过去的释然。
洛知秋坐在角落里,看着舞台上的叶廷。他微微低着头,睫毛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手指在琴键上跳跃,神情专注得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他和钢琴。
她突然想起少年叶廷藏在怀里的乐谱,想起那架旧钢琴上磨损的琴键,想起那句“喜欢有什么用”。原来有些喜欢,并不会被时光磨掉,只是被锁在了心底,等着某个契机,重新生根发芽。
乐曲接近尾声时,叶廷的指尖顿了顿。他抬头看向洛知秋的方向,嘴角勾起一抹极浅的笑,不是对着镜头的标准笑容,而是带着点释然,甚至有点腼腆的笑。
最后一个音符落下,余音在音乐厅里盘旋。
全场寂静了三秒,随即爆发出比刚才更热烈的掌声,还有人在低声抽泣。叶廷站起身鞠躬,这一次,他的眼神里没有了裂痕,只有一片澄澈的平静。
演出结束后,洛知秋没在后台停留,直接回了公寓。刚打开门,就看到林姐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她的手机,脸色铁青。
“你去哪了?”林姐把手机扔过来,屏幕上是读者见面会的直播截图,角落里的她被圈了出来,“你居然去看叶廷的表演?还被拍到了!现在网上都在传你俩有私情,说你为了追男神才写他的黑料!”
洛知秋捡起手机,点开热搜。#洛知秋叶廷#的词条后面跟着爆字,点进去全是那张模糊的截图,还有人扒出她文档里那句关于“锁”的话,牵强附会地说她在暗指叶廷的秘密。
“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哪样?”林姐打断她,“你知不知道现在多少人等着看你笑话?你一个写悬疑的,掺和进娱乐圈的浑水干什么?”
洛知秋没说话,走到窗边。楼下的路灯亮了起来,昏黄的光线下,有记者模样的人在徘徊。她拿出自己的手机,发现叶廷发来了一条微信,是个定位,在她公寓附近的咖啡馆,还有一句话:“我有些事想跟你说,关于……我们的‘能力’。”
洛知秋的心猛地一跳。
他说“我们的能力”?
她抬头看向窗外,咖啡馆的灯光在夜色里泛着暖黄的光。她不知道叶廷发现了什么,但她有种预感,他们之间的联系,绝不仅仅是窥梦那么简单。
而网上的流言,记者的蹲守,只是这场风暴的开始。
她换了件外套,抓起钥匙往外走。林姐在后面气急败坏地喊她,她却没回头。有些事,必须当面问清楚。
咖啡馆里没什么人,叶廷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放着两杯没动过的拿铁。看到洛知秋进来,他推了一杯过去。“加了糖。”
洛知秋坐下,没碰咖啡:“你说的‘我们的能力’是什么意思?”
叶廷搅动着咖啡,勺柄碰撞杯壁发出轻响。“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你的能力会突然失控?为什么偏偏是我?”他抬起头,眼神严肃,“今天弹琴的时候,我能感觉到你在想什么。不是具体的内容,是一种……情绪。你在担心我弹不下去。”
洛知秋愣住了。
“不止今天。”叶廷继续说,“那天在片场,我总觉得有人在看我,回头却只看到你。还有梦里,每次你出现,我都能感觉到一种熟悉的气息,和你身上的味道一样,清冷里带着点……墨水味。”
洛知秋下意识地闻了闻自己的袖口,她惯用的钢笔确实会留下淡淡的墨水味。
“我怀疑,我们之间有某种连接。”叶廷的声音压得很低,“你的能力失控,可能不是偶然,是因为我们的意识……在重叠。”
这个猜测太过离奇,洛知秋却无法反驳。从第一次在梦里见到他,到现实中他能感知到她的情绪,所有的巧合串联起来,指向一个不可思议的结论。
“那这种连接是怎么来的?”她问。
叶廷摇了摇头:“不知道。但我查过你的资料,你三年前出过一场车祸,对吗?在市中心医院,昏迷了一个月。”
洛知秋的呼吸骤然停滞。
那场车祸她几乎忘了,医生说她有轻微的逆行性遗忘,记不清事故的细节,只记得醒来时头痛欲裂,身边没有任何人。
“我那天也在那家医院。”叶廷的声音带着点艰涩,“我母亲……那天去世了,急性心梗。我在太平间门口守了一夜,第二天早上看到你被推出抢救室,浑身是血,手里攥着半支钢笔。”
洛知秋猛地看向他,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她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的右手,虎口处确实有一道浅浅的疤痕,是车祸时被钢笔划破的。
“那天凌晨三点十七分。”叶廷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和你文档停止更新的时间,一模一样。”
窗外的夜色更浓了,路灯的光晕透过玻璃照进来,在两人之间投下一道模糊的界线。洛知秋看着叶廷,突然觉得那些被遗忘的记忆碎片,正在顺着某个裂缝,一点点拼凑起来。
三年前的医院,同时经历生死边缘的两个人,半支钢笔,凌晨三点十七分……
原来他们的连接,不是从梦境开始,而是从更早的时候,就已经埋下了伏笔。
而那把锁,锁住的或许不只是秘密,还有一段被遗忘的过往。
咖啡馆的门被推开,冷风卷着落叶进来。洛知秋打了个寒颤,抬头时,正好看到叶廷的眼神,深邃得像藏着一片海。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们再也无法回到各自的轨道。那些重叠的意识,那些纠缠的记忆,会像藤蔓一样,把他们紧紧捆在一起,走向一个未知的困局。
而解开困局的钥匙,或许就藏在三年前那个血色弥漫的凌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