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丝斜织成幕,敲打着沈氏集团大厦冰冷的玻璃幕墙,也敲在苏念——不,是林悦紧绷的神经上。她撑着一把素黑的伞,站在足以吞噬一切阴影的庞大建筑投下的阴翳里,仰头望去。这座象征着财富与权力的庞然大物,在铅灰色的天穹下,线条冷硬如刀锋。这里,是她父亲林正南耗尽心血最终却化为乌有的地方,也是她所有痛苦与仇恨的源头。
指尖隔着薄薄的衣料,触碰到胸前口袋里那块冰冷的金属——父亲留下的旧怀表,早已停摆,指针固执地指向某个凝固的绝望时刻。每一次心跳都像是那怀表在她胸腔里沉重地敲击,提醒她此行的目的。她深吸一口混杂着雨水和城市尘埃的湿冷空气,那里面仿佛还残留着昔日林家书房里淡淡的墨香与茶香,如今只剩下铁锈般的腥气。
“苏念,”她无声地对自己重复着这个精心打造的名字,一个足以骗过沈氏层层筛选的身份,“记住,你是苏念。”
推开旋转门,一股强劲的空调冷风裹挟着消毒水和昂贵香氛的气息扑面而来,瞬间隔绝了外界的湿漉与喧嚣。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倒映着天花板上璀璨却冰冷的水晶灯,也倒映着她此刻无懈可击的平静面容。高跟鞋踩在上面,发出清晰而克制的“笃、笃”声,每一步都踩在刀刃上,走向她计划的核心——沈氏科技。
人事部经理公事公办的声音在耳边流淌,像某种背景噪音。她接过工牌,指尖冰凉,目光却精准地扫过指示牌上的地下车库B区——那个需要特定权限才能进入的区域,沈逸辰的专属车位所在地。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肋骨,但她的嘴角却适时地弯起一丝恰到好处的、属于新人的拘谨微笑:“谢谢您,我会努力适应。”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缓慢爬行。终于,临近下班,窗外天色彻底沉入灰蓝的暮霭。林悦掐准时机,抱起一叠厚厚的、无关紧要的旧项目资料夹,走向电梯,指尖按亮通往B区的按钮。金属轿厢平稳下沉,空气里残留的昂贵男士香水味让她胃部微微抽搐。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恨意,镜壁上映出的那张脸,眼神清澈,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初入职场的紧张与期待。完美。
地下车库空旷、阴冷,弥漫着汽油、橡胶和混凝土特有的气味。惨白的顶灯在空旷中投下大块大块的、界限分明的光域,更衬得角落幽暗深邃。空气里只有换气扇单调的嗡鸣,像某种未知生物的呼吸。她放轻脚步,如同猎手踏入陷阱区,每一步都计算着距离和角度。目标就在前方——一辆线条冷硬流畅、通体如同黑曜石般能吞噬一切光线的顶级轿车,无声地蛰伏在专属车位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林悦紧了紧怀里的文件夹,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就是现在。
她像是被什么绊了一下,身体猛地前倾,伴随着一声短促的、足以惊动死寂的惊呼。手中的文件夹脱手飞出,如同雪片般哗啦啦散落一地。而她本人,则“恰好”地撞向了那辆黑色轿车的侧前方车门,发出一声不算巨大却异常清晰的闷响。
世界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只有纸张飘落、摩擦地面的细微声响,和她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在耳边轰鸣。时间被拉得无限漫长,每一秒都像在滚烫的油锅里煎熬。
“咔哒。”
轻微却刺耳的解锁声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静。驾驶座一侧的车门被推开。一只锃亮的黑色皮鞋踏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接着是包裹在笔挺西裤中的长腿。沈逸辰从车内下来。
他很高,身形挺拔,剪裁完美的深色西装勾勒出宽肩窄腰的轮廓,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疏离与威严。地下车库惨白的光线落在他脸上,勾勒出清晰冷硬的下颌线,鼻梁高挺,薄唇紧抿成一条没有弧度的直线。他的目光,像两道无形的冰锥,穿透地下空间里稀薄的空气,精准地攫住了她。
林悦的心脏骤然停跳了一拍,随即疯狂地撞击着胸腔,几乎要破膛而出。她强迫自己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恰到好处地掩住了那双瞬间燃起熊熊恨火、几乎要将对方焚烧殆尽的眼睛。她微微颤抖着,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那深入骨髓的仇恨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坝。她迅速蹲下身,手忙脚乱地去捡拾散落一地的文件,动作带着真实的慌乱,手指尖都在微微发抖。
“对…对不起!沈总!我不是故意的!我…我抱着文件没看清路……”她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颤抖,充满了新人的惶恐和不知所措,每一个音节都浸透了懊悔。
沈逸辰没有说话。他只是站在那里,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空气凝滞得如同固体。他缓缓抬起手,修长的手指间夹着一支刚点燃不久的烟,猩红的火点在昏暗中明明灭灭。他弹了弹烟灰,动作随意却带着一种冷酷的优雅。烟灰簌簌落下,掉在散落的文件旁,像是一种无声的蔑视。
林悦的头垂得更低了,几乎要埋进那些散乱的文件里。她感觉那道冰冷的视线在她身上反复逡巡,从她微颤的肩膀,到她因紧张而用力抓着纸张、指节泛白的手,最后似乎定格在她低垂的脸上,像是在审视一件物品的瑕疵。她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目光的重量,沉甸甸地压在她背上,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恨意在血液里奔涌咆哮,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尖锐的疼痛提醒自己此刻的身份——苏念,一个笨手笨脚、诚惶诚恐的新人。
几秒钟,漫长得如同几个世纪。
终于,一个低沉、听不出任何情绪的声音响起,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收拾干净。”
没有斥责,没有询问,只有冰冷的命令。
林悦如蒙大赦,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哽咽:“是!沈总!马上收拾好!”她更加卖力地捡拾着纸张,动作慌乱,将“新人闯祸后的惊惧”演绎得淋漓尽致。
沈逸辰的目光似乎在她低垂的头顶短暂地停留了一瞬,那目光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审视。随即,他不再看她,转身拉开车门。昂贵的车门合上,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黑色的车子如同暗夜中的幽灵,悄无声息地滑出车位,汇入车库深处更浓重的阴影里,尾灯的红光一闪,彻底消失不见。
直到那压迫性的存在感彻底远离,林悦才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肩膀猛地垮塌下来。她维持着蹲地的姿势,急促地喘息着,后背的衬衫早已被冷汗浸透,紧紧贴在皮肤上,一片冰凉。
她慢慢抬起手,摊开掌心。几道深深的月牙形血痕清晰可见,是刚才极力克制时指甲掐出来的。疼痛尖锐地传来,却奇异地带来一丝扭曲的安心感。她成功了。第一步,笨拙却有效地,将自己强行塞进了沈逸辰的视野边缘。如同一个笨拙的影子,突兀地闯入了他的领地,留下了一道难以忽视的划痕。
她缓缓站起身,将最后一页文件捡起,抚平褶皱。脸上所有属于“苏念”的惊惶无措如同潮水般褪去,只剩下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她抬眼,望向车子消失的方向,眼神幽深如古井,翻涌着刻骨的恨意和一种近乎偏执的决绝。
电梯缓缓上升,数字跳动。林悦靠在冰冷的轿厢壁上,闭上眼睛。父亲临终前枯槁的面容、母亲绝望的哭泣声、昔日家中温暖的灯火……无数碎片在黑暗中翻腾。再睁眼时,电梯门“叮”一声打开,明亮的光线涌了进来。她挺直脊背,脸上重新挂上属于“苏念”的、带着一丝疲惫却努力打起精神的微笑,抱着那叠散乱后又整理好的文件,走向她位于开放办公区边缘的格子间。
刚坐下,人事部经理的身影出现在隔板旁,脸上带着公式化的笑容:“苏念,张特助那边临时要一份市场部的季度简报汇总,要得急,你整理一下,半小时后送到他办公室。”
“好的,经理,我马上去准备。”林悦立刻应声,声音清脆,带着新人的积极。
经理点点头,转身离开。林悦打开电脑,手指在键盘上飞快敲击,目光专注地盯着屏幕,一丝不苟地开始工作。就在她全神贯注时,一道高大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停在了她格子间入口处的磨砂玻璃隔板旁。
是张特助。他并未出声打扰,只是站在那里,像一道沉默的阴影。他双手插在西裤口袋里,姿态看似随意,但那锐利的目光却像手术刀一样,透过隔板的缝隙,精准地落在林悦身上,审视着她工作的每一个细微动作,观察着她脸上的每一丝表情变化。那目光带着一种职业性的审视,更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属于猎人的警觉。
林悦似乎毫无所觉,依旧专注地盯着屏幕,偶尔蹙眉思考,指尖在键盘上跳跃。阳光从巨大的落地窗斜射进来,恰好在她桌角投下一块明亮的光斑,将她握着鼠标的手笼罩其中。那光温暖而刺眼。
张特助看了片刻,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抬起手,食指的指关节在隔板的金属框架上,不轻不重地敲击了两下。
笃。笃。
声音不大,却像冰冷的石子投入平静的水面。
林悦像是被惊醒,猛地抬起头,脸上适时地露出一丝被打断工作的惊讶和一丝紧张,看清来人后,立刻站起身:“张特助?您找我?简报我还在整理……”
张特助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职业化的微笑,摆了摆手:“不急,你继续。只是路过,看看新人适应得怎么样。”他的目光最后扫过林悦略显紧张却努力镇定的脸,以及她桌上那堆厚厚的资料,微微颔首,转身离开,脚步声沉稳地消失在办公区尽头。
林悦缓缓坐回椅子,指尖无意识地抚过胸前口袋的位置,隔着衣料,那枚冰冷的怀表轮廓坚硬依旧。她微微侧过头,望向窗外。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夕阳的余晖挣扎着穿透厚厚的云层,将远处林立的高楼镶上一道模糊的金边。而沈氏大厦巨大的阴影,正以不可阻挡之势,无声地吞噬着地面上最后的光明,如同一个巨大的、沉默的怪兽,将一切都笼罩在它的掌控之下。
桌角那块阳光构成的光斑,正随着太阳的西沉,迅速地缩小、变淡,边缘越来越模糊,最终彻底消失在她堆满文件的桌面上,没留下一丝温度。
她坐在这片迅速蔓延开来的阴影中心,像一滴融入浓墨的水。指尖无意识地蜷缩,轻轻扣在冰凉的桌面上。那两下敲击声仿佛还在空气里震荡——笃,笃。是倒计时的秒针,还是猎枪上膛的轻响?
林悦低下头,看着自己干净的指甲。那下面,是刚刚愈合又再次被掐破的伤口。疼痛是真实的,像一枚植入血肉的芯片,时刻提醒她此身何来,此行为何。她不再是阳光下无忧无虑的林家女儿,她是苏念,一个没有过去、只有目标的影子。
影子没有温度,没有犹豫。它只存在于光与暗的交界处,耐心地蛰伏,等待着一个撕裂黑暗、或者被黑暗彻底吞噬的契机。沈逸辰冰冷的眼神,张特助审视的目光,这庞大帝国无声运转的齿轮……一切都只是开始。
复仇的棋局,第一枚棋子已然落下。落子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