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潼关令(8)(1 / 1)

朱英脸色一凛,飞速往后大退了几步。

鬼王却压根没注意到她,惨白的面颊上,一对漆黑的眸子始终牢牢锁着宋渡雪,宋渡雪察觉到他的目光,轻轻“嘶”了一声,保持着一手搭在琴弦上的姿势没敢动。

奇怪,这鬼王……为什么在看他?

朱英一只手已经捏住了黄符,但她瞅瞅这边,再瞅瞅那边,心里泛起一阵犹疑。

鬼王神志不清,行事无端,虽现在看起来还没有要动手的意思,但却无法预料他接下来会做什么,而此地离范府结界这么近,如果在此处开启法阵,双方打起来,难免殃及府中平民百姓。

因此她把心一横飞身而起,掠去了一条街以外的屋顶,从怀中摸出青桐给的红绳,放开嗓子大声喊道:“喂——前辈!你看——这是什么!”

出乎意料的是,红绳竟然毫无作用,别说追着她去了,鬼王连头都没转一下,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宋渡雪。

宋渡雪胆大包天地与他对视半晌后,似乎悟到了什么,试探着轻轻拨弄了一下琴弦,果然见到那仿佛雕塑一般的鬼王眨了眨眼睛。

“朱英!你回来!”宋渡雪仿佛想通了什么,双手将琴弦往下一按,大声道:“带我走!他是被我引来的!”

情况危急至此,朱英没料到这个小崽子竟能如此不知死活,她倒吸一口凉气,压低声音吼道:“坐下!你不要命了?”

“废话少说,带我出去,去方便你们施展的地方。”宋渡雪已经悍不畏死地顶着鬼王的注视站了起来,双手一揽将夙心抱在怀中,整个人就是一个大写的初生牛犊不怕虎:“快点!”

朱英也不是优柔寡断的人,见那鬼王的视线果真追着他走,心里一横,二话不说跃下墙头,拦腰扛起宋渡雪就跑。

她全身心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脚下,只顾埋头夺路狂奔,一瞬也不敢回头:“追来了吗!”

宋大公子金枝玉叶,哪受过如此麻袋一样的待遇,强忍着不适回答:“过来了,你能不能稍微……”

“不能!”被逼成了亡命徒的朱英气得想揍他,咆哮道:“你怎么招惹他了!”

“不是我!”宋渡雪不甘示弱地吼回去:“是夙心!他在看的是夙心!”

朱英一愣:“琴?”她随即反应过来,差点反手把这人从房顶丢下去:“那你让我带上你做什么!”

“停停停!已经够远了吧!”宋渡雪感觉自己的心肝肺都要被她给甩出来了,用手捶着她的背道:“放我下来!”

本来他们就不是真的想逃走,只是想带着鬼王尽量远离范府,毕竟以鬼王的实力,不可能追不上他们,等两人在一户人家的房檐站定,黑衣鬼王也已落在了不远处。

从头到尾,他一直不疾不徐地跟在二人身后,保持着相同的距离,就像一只被线拴住的风筝。

朱英脸都黑了,揪起宋渡雪的领口气急败坏地骂道:“这么危险的事情,你当是儿戏?存心来找死么?!”

“你能来我就不能来?”宋渡雪打开她的手,先将自己织锦的衣领抚平,才没好气道:“我有件事想确认。”

说罢,他竟盘腿在瓦片叠做的屋顶上坐下了,还把琴摆到了腿上,一副要与人弹琴论曲、品酒吟诗的模样,唯有一处不合宜,他对面的可不是什么风流的文人墨客,而是个鬼气森森的强大邪祟。

那鬼王周身缠绕着黑雾,脸上如古井平静无波,阴森的鬼气丝丝弥漫,整个人虚幻得近乎不真实,好像他也只是雾气中凝聚出的一尊幻象,风一吹就会散去。

朱英彻底没了言语,她手里捏着传信符,毁也不是,不毁也不是,只能屏息立于原地,聚精会神地关注那鬼王的动作,见机行事。

宋渡雪真的落指弹了起来。

所弹乐曲不再是古朴的归去来兮,而是一首华丽繁复的艳曲,朱英叫不出名字,只见到他手下吟猱抹挑不断,流出的琴音时而如人低语,时而如人轻笑,莺燕交啼,嘈嘈切切,热闹非凡。

鬼王又眨了眨眼睛。

朱英没放过这一点小动作,惊呼道:“他眨眼了!有效果!”

宋渡雪的表情却没那么好看。

他分明心中早有预料,却垂下眼帘,未置一词,抚琴的指尖又多添了几分力,生生把轻佻欢喜的艳曲弹出了咬牙切齿之感。

朱英听出了不对,但还未等她询问,琴曲已至高潮。

那方才还喧嚣繁荣犹如欢宴的琴音竟然急转直上,从吵闹的按音刹那转为清越的泛音,仿佛犹在听众耳畔的欢闹不过镜花水月一场空,等到镜破水流,梦醒之后,眼前仍是一片辽远的孤寂。

鬼王又眨了眨眼,这回他眨眼的动作十分缓慢,先重重地合上眼皮,再缓缓睁开,不像人惯常眨眼的速度,而像是……在流泪一般。

朱英隐约瞧见他薄唇微分,好像喃喃了两个字。

她分辨了许久,确信不是自己眼花,才迟疑着小声问:“宋渡雪,你有没有看见他好像……”

“……景弘。”琴声骤然一断,宋渡雪再也弹不下去了,他猛地按平琴弦,徒留一阵低沉的蜂鸣:“他念的是景弘。”

“景弘?”

朱英皱了皱眉,这是什么意思?

宋渡雪气得手都在抖,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半晌后才答:“景弘……是蒋瑜的字,我弹的是他所谱的名曲,朱楼梦断。”

这下朱英结结实实吃了一惊。

她虽然没读过寻常私塾的四书五经,道法之外约等于文盲,蒋瑜还是听过的。那毕竟是位凭一己之力给前朝续了一百年命的大宰相,美名至今仍流传在许多颂词中,夙心原本就是他的琴。

“他认识蒋相?”这就是说,无名鬼王可能是位三百年前的人。

“不止。你还记得他的武器是什么吗?”宋渡雪声音沉沉,一双明眸里好像燃着火,朱英愕然回想起那把流光似的银色长枪,即便已成了鬼枪,枪身仍然亮如白虹:“是……”

她忽然想通了什么,猛地回过头去,难以置信地看向面目空洞的鬼王。

“是枪。那把枪是长绝。”

“这鬼王,是司马彻将军。”宋渡雪狠狠地咬紧了后槽牙:“这些外族人,竟敢、竟敢……”

毋需他说完后半句,在将司马彻这耳熟能详的名字与身前宛若行尸走肉的呆滞鬼王联系到一起时,朱英便能理解宋渡雪的愤怒了。

三百年前,大梁国力渐衰,北疆察金国对南方肥沃的平原虎视眈眈,联合西域一同对梁宣战。彼时梁国乾德帝性软弱怯懦,听信奸臣谗言,命驻守北疆的军队弃城保京,放弃边关。

大部分守军将领均选择了遵皇命,全军后撤几十里,将边陲小城中手无缚鸡之力的梁国百姓交给野兽一样的蛮人蹂躏,唯独镇守潼关的司马彻将军置若罔闻。

乾德帝连发七道金令,甚至断了他的军饷,也未能让他撤离一步,只回了一句:“将军守国门,天经地义。臣誓死不退。”

等数月后援军赶到时,他们惊讶地发现,潼关虽然血流成河、尸横遍野,司马将军与他的两万守军也已在与胡人骑兵的交战中死伤殆尽,连个全尸都刨不出来,但潼关往后,竟一城未失,城中无论男女老少皆愿为杀蛮人抛头颅洒热血,宁可关上城门饿死城中也绝不愿将国土拱手让人。

如果不是直通江北平原的潼关完好无损,大梁绝不可能如此轻松地组织反击,也不可能如此顺利地收复失地。不如说若是果真如此,胡人铁骑南下入平原后,梁国还留不留得住都不一定。

有人说这是天佑大梁,也有人说此乃国士无双,但无论如何,没有司马彻,后世三百年绝不会是如今这般模样。

可是这些外族人,竟敢将战死沙场的英魂拿去互相蚕食、炼成恶鬼,让他们魂飞魄散,不得转世,简直……朱英将指骨捏得嘎嘣作响。

不可饶恕。

她沉声道:“你能确定吗?”

宋渡雪的目光落在夙心的琴弦上:“变成这副模样还记着蒋相的字,除了司马将军,我不知道还能有谁。”

前朝密辛朱英并不清楚,但她也没时间再多问,抬手就要捏碎手中符纸。

宋渡雪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等等!”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犹豫片刻,才小声道:“这可是司马将军。”

是一片丹心、以身殉国,到死也没有放弃边疆百姓、没有后退过一步的将军遗魂。梁国的每一个后人都承了他的恩,梁人现在拥有的寸寸国土,都是他和他的士兵用血换来的。

即便清楚现在的司马彻已经成了真正的邪祟,甚至夺去了一城人命方才成王,宋渡雪还是觉得难以接受。

将军英魂被外族人侮辱折磨三百年,他保护的国人却一无所知,此事已足够令人羞愧,现在还要让他们亲手毁掉司马彻的魂魄,使其消散于天地间,永世不得超生,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

朱英默了默,只问:“你觉得,司马将军若还清醒,他能忍受自己这幅害人性命的邪祟模样吗?”

这可都是他拿命护下的百姓。

宋渡雪握着朱英的手紧了紧,又松开了。

两人口中反复提起他的名字,司马彻却好像听不懂似的,始终没什么反应,仍旧死死盯着夙心琴。

见到他这般痴傻,朱英虽嘴上不说,却觉得一阵悲愤从胸口涌出,流过四肢百骸,烧得她浑身都烫了起来:“此事不会就此了结,害得将军成为这副模样的凶手,我绝不会放过。”

她左手狠狠一捏,传信符应声烧成了灰烬。

整个奉县的地面登时震颤了起来,一道金光冲天而起,狠狠砸在司马彻身上,像升腾的火焰,烧得那些缭绕的鬼气破碎四散,司马彻也仿佛受了烧灼之苦,弓起脊背怒号了一声。

这小丫头果真是个不惹事则罢,一惹就非得惹个大事的苗子,师长教诲的那些什么远红尘、什么断因果、什么淡恩仇,此刻尽数被她抛在了脑后。

她只是觉得一口气如鲠在喉,咽不下去,非得吐出来才痛快。

朱英一边揽起宋渡雪飞快后退,一边掷地有声地对那个压根听不懂的人郑重承诺:“朱英在此以道心起誓,定会为将军报仇雪恨,否则道心破碎,不得好死!”

没有哪个修道之人敢随便拿道心起誓,因为不管发誓说五雷轰顶还是天打雷劈,老天爷并不会真的为此降下两道劫雷,但道心不一样,道心誓乃修士大忌,绝不可轻易乱发,毕竟修士一旦违背道心,的确会走火入魔、不得好死。

宋渡雪不知此人是莽撞还是愚笨,说起誓就起誓,惊得扭头多看了她一眼。

“你疯了?道心誓也敢随便发?!”

朱英柳眉倒竖:“随便?哪里随便?”

宋渡雪简直觉得不可理喻:“万一你将来做不到怎么办?万一事有变故,左右为难怎么办?你就不怕……”

“那就等将来再说!”

朱英粗暴地打断他,少女紧抿着嘴唇,一双眼睛眨也不眨,眼瞳中清晰倒映着那被缚在阵中,正如野兽一般咆哮着的身影,毫无惧意。

“将来又还没来,怕什么?此誓当发,我不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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