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后,他眼中泛起一层薄雾,“是我娘。”
他放下笔,声音低了些:“幼时家贫,爹走得早,娘一个人拉扯我长大,靠替人缝补浆洗换些米粮。冬天冻裂了手,就在炭火上烤烤继续做活;我想学画,她就把陪嫁的簪子当了,给我买笔墨纸砚。”
“那时她总说,等我成了名,就不做活了,好好的待在家里陪着我。可真等我有了些名气,却总忙着寻美人入画,连回家看她的日子都屈指可数。”
徐百川自嘲地笑了笑,“上回见她,鬓角又添了些白霜,想跟我说说话,我却嫌她唠叨,转身就走了……”
程庭芜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
她能感觉到,徐百川的内心正在慢慢松动,像是被温水化开的冰。
突然,徐百川猛地抽出一张新的画纸铺在画案上,重新提笔蘸墨。这一次,他的动作没有丝毫犹豫,笔尖在纸上划过,带着一种久违的流畅。
程庭芜走近细看,只见画纸上很快浮现出一个女子的身影。
荆钗布裙,素面朝天,算不上绝色,可嘴角噙着一抹浅淡的笑意,看得人心里暖暖的。尤其是那双眼睛,没有精致的轮廓,却盛满了爱意,仿佛正温柔地注视着画外的人。
这幅画没有繁复的技巧,没有刻意的雕琢,却比那些看似完美的美人图多了千倍万倍的气韵,因为每一笔都蘸着真切的情感。
程庭芜好奇地追问道:“这位是……?”
“是我娘,”徐百川的声音带着一丝怀念的喑哑,指尖轻轻拂过画纸上的墨痕,“是我记忆里她年轻时的样子。”
话音刚落,他的眼神便有些恍惚,那些被忽略多年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幼时冬夜,他冻得睡不着,母亲把他搂在怀里,用体温焐热他冰凉的手脚;他初学画画,把墨汁弄得满身都是,母亲从不责骂,只是笑着拿布巾替他擦拭;他第一次卖出画稿,兴奋地把铜钱递过去,母亲攥着那些钱,看了又看,转身就买了他最爱吃的糖糕……
他沉迷作画时,母亲总是默默相伴:他癫狂创作时,母亲眼中满是担忧;偶得佳作时,母亲眼底又尽是欣慰与疼爱。
当他真正望向母亲的眼睛,才惊觉那双布满岁月痕迹的眼眸中,流动着比任何完美皮囊都更动人的温柔气韵。
那些细碎的、温暖的片段在脑海中飞速闪过,徐百川的眼眶愈发湿润,嘴角的笑意却愈发真切:“我竟忘了,她才是我见过最美的人。”
程庭芜看着他眼中涌动的温情,亦有所触动。
“这世上哪有绝对的美丑?有人爱牡丹的富贵,就有人喜茉莉的清幽。”
徐百川转过身,看向程庭芜,语气里带着前所未有的通透:“真正好的画,从来不是把线条画得多精准,把颜色调得多匀净,而是将心中所要传递的情感表达出去。真正的美从不在于毫无瑕疵的完美,而在于生命的生动鲜活。”
徐百川望着画中母亲的笑容,眉宇间的郁结彻底散开,仿佛压在心头多年的巨石终于落地。
画室里静悄悄的,只有风穿过窗棂的轻响,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安宁。
程庭芜眼角的余光瞥见地面,发现那幅被徐百川搁置的无五官美人图,边缘竟泛起了淡淡的透明感。再抬眼看向画室的穹顶,原本浑然一体的天幕上,竟悄悄爬开几道细微的裂痕,如同瓷器即将碎裂的前兆。
院落外阴影里的贺云骁,也敏锐地捕捉到了异常,他用胳膊肘怼了怼正抓着衣领挠痒的高文州,沉声道:“看天上。”
高文州不明所以地抬头,眯起眼睛打量片刻,忽然“咦”了一声:“那是什么?”
“幻境快要坍塌了。”贺云骁的目光亮了几分,“看来是她在里面找到了破解执念的法子,大家应该很快就能离开了。”
“真的?!”高文州顿时来了精神,“太好了!出去我要连吃三大碗白米饭,再啃两只酱肘子!”
话音刚落,周遭的风突然停了,连蝉鸣都戛然而止。
往来穿梭的下人僵在原地,有的端着托盘抬着腿,有的弯腰扫地伸着手,连脸上的表情都被死死定格。
“怎么回事?”高文州的笑声卡在喉咙里,下意识摸向自己的佩剑。
贺云骁的脸色沉了下来,目光扫过那些僵硬的人影:“看样子是器灵开始反扑了,打起精神来,随时准备进去支援。”
高文州不敢大意,浑身都紧绷了不少。
画室内,徐百川正要说什么,却突然定在原地,脸上还维持着笑意,眼神却变得空洞,程庭芜见状,立刻警觉起来。
画轴堆里,那幅边缘透明的美人图剧烈颤动,纸张摩擦声如蚕食桑叶般细碎。
下一秒,一个身形纤细、面部平整的女子从画中飘出。
她没有看程庭芜,也没有理会僵住的徐百川,而是径直飘到徐百川新画的画作前,盯着画中衣着素净的女子,陷入了一瞬间的迷茫。
片刻后,她缓缓抬起手,一点点抚摸画卷上画笔走过的痕迹。
此刻的雾妍身上没有戾气,显然已不是之前那个被执念操控的器灵。
“美,从来没有标准。”程庭芜放轻声音,语气温和,“只要你发自内心接纳自己,觉得舒服的状态,就是最美的。”
雾妍似乎听懂了,又似乎没懂,微微歪了歪头,空白的面部转向程庭芜,像是在打量。随后,她缓缓抬起手,指尖轻轻触碰到自己平滑的脸颊,动作间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
下一秒,她的脸颊突然开始微微蠕动,程庭芜屏住呼吸,看着那些模糊的轮廓渐渐清晰。
眉峰先显,带着自然的弧度;眼窝轻陷,而后浮起温润的瞳仁;鼻尖小巧,唇线柔和,最后在下巴处凝出一颗小小的痣,浑然天成。
不过片刻,一张全新的面容便呈现在眼前。
没有拼凑的痕迹,没有模仿的影子,眉眼神态里带着器灵独有的清透,又藏着一丝历经执念的沉静。
雾妍抬手抚上自己的脸颊,指尖划过眉骨,触到眼角,最后落在唇上。她眨了眨眼,瞳仁里映出程庭芜惊讶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