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源村的早晨,像极了人间烟火的温柔展开。
旭日未升,云霞浅晕,一层薄雾缠绕在村前那片连着溪涧的丰田地界,稻苗一列列整齐矗立,露水挂在叶尖,泛着一圈银亮的光。田埂上踩出的小泥路弯弯绕绕,一直通向晒谷场边新立起的仓坊围栏。
林晚烟蹲在田头,一手举着一柄木杓,一手轻敲竹筒水尺,目光沿着田脉缓缓游移。
“第三道闸口调整一分,第四道引水槽加固后泄量还是太大。”她皱眉。
“要不要我下田捞点石头压压槽口?”刘二狗卷着裤脚,站在一旁,满头大汗地擦着脖子,“前两天咱家那头母猪拱出来几个砖疙瘩,还能用。”
“不用砖。”林晚烟摇头,“砖太重,沉水不稳,用石灰包裹芦苇束,缠着竹筋压槽才是正法。”
“你这法子,我媳妇昨天还笑话我,说是疯丫头教的‘鬼门阵’,不灵。”刘二狗撇嘴。
“你要真信她,你家稻苗今年就别指望拔节了。”旁边传来郑三娘冷哼,“她疯归疯,可这丰田的水脉是她一锄一锄刨出来的。”
“谁说不是!”张狗剩从田边挑着粪水过来,嘴里还叼着根竹哨,乐呵呵,“疯是疯了点儿,可人家一疯,就能让村里断了三年的死田冒芽了,你能吗?”
“得了得了,都别吵了。”林晚烟摆摆手,抬眼望向南坡方向,“再吵也没用,官差后天就到,验不验得过,能不能保住这块地,都得看这几天了。”
众人立时安静下来。
三日前,村长周老爹捧着一封来自县里的文书气喘吁吁跑进丰田仓,文书上赫然写着六个大字:
“神农试仓,拟验在即。”
据说是上月入户册上报之后,县里衙门注意到桃源村丰田制“亩产增三成”的报数,一名新调任的“丰仓验吏”要下乡实查。
这消息传得飞快,连隔壁石泉村的佝偻老人都忍不住背着手来桃源田头转了两圈。
林晚烟的心却是一点没放松。
她知道,一纸官文背后从来不止“验仓”那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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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这么早你不歇会儿吗?”
灶屋里,小豆包抱着一捧柴火,推门看到自家娘又在翻晒谷架。
“咱们昨天不是才晒过?”
“今天要翻边。”郑三娘头也不抬,“这堆谷是仓里第一茬收的,明后天就要拿去验票,万一有一粒长芽的,都能被说成‘仓管不严’。”
小豆包歪着头:“验票是看谷不是看仓吧?”
“你懂个屁,咱家疯丫头说了,‘制度是给人信的,不是拿来抠字眼的’,人家一看你仓乱,就算谷是好的,也能挑你骨头。”
小豆包“哦”了一声,小手小心往火堆里塞了根柴。
屋外有脚步声响起,郑三娘抬头,就见李寡妇拎着一坛咸菜风风火火跑进来。
“快快快,疯丫头叫人了,说要在验仓前开仓前会——议‘丰仓讲规’!”
“讲规?”郑三娘一愣。
“她说要让‘规矩写下来,写到每个吃饭人的碗边上’!”
郑三娘啧了一声:“啧啧,这回又搞新名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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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源村晒谷场。
新搭起的丰仓讲台不过是四根木柱支起的棚,棚顶盖着临时糊的油纸布,底下铺了三张竹席,一块写着“讲规”的木牌立在正中。
林晚烟站在台上,头发挽成麻团髻,身上穿着洗得发白的浅蓝布衣,神色凝重:
“仓中谷,不只是粮,它是命,是信,是咱们这一年能不能活下去的根。”
“丰仓不是你家仓,也不是我家仓,是咱们共众之仓,规矩要立,立了才有人信,信了才有人帮咱们守!”
她举起手里竹简,宣读第一条:
“仓规第一:谷不入私室,米不落个口。凡收者,入仓前自检,违者三日内清退本份。”
众人一片哗然。
“那、那要是咱家小娃饿了,不能先偷点自家份儿吃?”
“仓管说能吃,就能吃。”林晚烟语气不容置疑,“否则一人偷一口,三天后仓里只剩老鼠了。”
她继续:
“仓规第二:谷若有虫,查仓不查人;虫若藏心,逐人不逐仓。凡故意掺假、毁粮、藏粮者,永不得入仓为户。”
张狗剩嘴巴张成了“O”型:“这、这太狠了吧?”
“你是想让那些来年断粮的人还信得过这仓,还是想让它变成你家私库?”沈砚之站在台下,语气清冷,“众仓制度,信任是第一命。”
林晚烟点头:“我们立规,不是为了让谁难过,是让每一口饭都有规矩吃下去。”
她手中竹简继续展开,逐条宣读。
张三虎听得直冒汗:“疯丫头真要搞出个……新律出来?”
刘二狗咂嘴:“我咋感觉她就差穿官袍上公堂了?”
“闭嘴吧你。”郑三娘一巴掌拍在刘二狗后脑勺,“她不这么做,等官差来了,咱们屁都交不上去!”
“人家问你谷哪儿来的,你敢说是疯丫头凭嘴巴念叨念出来的?”
“你不立规,谁信你这仓里不是临时凑的空壳?”
众人安静下来。
林晚烟最后一条讲完,抬眼扫向人群,语气缓和:“我知道,大家有苦。我也不是想为难谁。但这条规,得有,得写下来。咱们自己写,不等官来罚。”
她从讲台后抬出一口木盒,将所有竹简逐条收入:“今日起,丰仓规初立,若日后有人有更好规矩,我愿听,我愿改。但今日之规,从此刻开始——谁愿签名?”
她将笔一顿,转头看向人群。
寂静一瞬。
然后,郑三娘第一个上前,袖子一卷:“我来!老娘今儿非把名写上不可!”
“我也来!”
“你等等我,我家小孩都上仓吃饭了,规矩总不能不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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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渐渐升高,晒谷场上簇拥着的众人纷纷签下自己的名字、手印,有的人写得歪,有的人按得脏,但他们的眼睛都亮得像是刚见过一条活路。
林晚烟将满页竹简收好,郑三娘一边拍着背后张狗剩的肩膀,一边低声问:
“疯丫头,你说官差真的会信我们这仓吗?”
林晚烟望着竹简,眼神坚定:
“——信不信他们的事,但规矩,是我们自己立下的。”
“我们不是为了讨好谁,我们是为了让自己能活得下去。”
午后未至,村口却已有尘土翻起。
三匹青马并排缓缓前行,为首一人身着半旧青衣,头戴布巾,腰间银带微闪,手执一柄折扇,扇面干净,一字未题,却偏偏持得高雅。
那人五官清俊,目色沉静,不怒自威。若有心人细看,便能瞧出他指尖磨茧已久,长途而来不显疲态,行马间步伐分毫不乱。
此人,正是验仓之主——顾之骁。
跟在他左右的是两位随吏,一位细眼麻布帽,腰悬笔墨,似是记录吏员;另一人五短身材,鼻头泛红,却步步走在顾之骁半步之外,显然亦非寻常胥吏。
桃源村头,有孩童高喊:“来了!县里官老爷来了!”
林晚烟听到动静,已立于丰仓前木门之下。她换了身洗净的灰布长衣,头发用麻绳束成髻,袖口整齐,整个人沉静如水。
她旁边是沈砚之,青衣拂地,面色清冷,一双眼睛平静望向远处马蹄扬起的尘土。
“顾之骁。”沈砚之低声道,目光在那扇骨微闪的银饰上一顿,“他是朝廷验仓六吏之一,王册亲署。”
林晚烟挑眉:“是来找茬的,还是来找证据的?”
沈砚之微微颔首,语气不明:“怕是两者皆有。”
而此时,村中人已纷纷出屋观望,丰仓门前渐渐聚起人群。
顾之骁勒马而下,未作寒暄,目光扫过田垄与仓墙,淡淡开口:“仓内主事何人?”
“在下林晚烟,丰田仓负责人。”她上前一步,抬眼迎视他,“民仓制度初立,尚有不全,验仓所需,愿配合全出。”
“好个‘配合全出’。”顾之骁似笑非笑,打量她几眼,道,“我听闻桃源村起仓仅三月,谷苗已立,三规初成,百户签名,是为试仓?”
“是为求生。”林晚烟答得利落,“若不试仓,仓早就死了。”
顾之骁眸光微顿,忽而将手中折扇轻轻敲了敲掌心,转头道:“开仓。”
沈砚之走至门边,将木闩推开,仓门“吱呀”一声响起,一股谷香与干柴气扑面而来。
顾之骁未急着进仓,而是站在门边,低头看那仓门上钉的木规与署名,片刻不语。
那是林晚烟誊写下的“丰仓三规”,下方是一排密密麻麻的名字与印迹,有人写得端正,有人只画了个圈,还有人按了歪歪斜斜的泥指印。
“这一页,谁写的?”
“我。”林晚烟答。
“这纸,也入验。”
顾之骁语气不动,便带人入仓。
仓中不大,分为四段,左谷右豆,中间用竹编隔出一条走道,谷堆摞得整齐,麻袋用麻绳封口,上头以炭笔写了入仓日期与来源姓名。
跟随而入的两名吏员已开始测秤、查数、笔录、翻袋。
顾之骁未动笔,只静静站在那谷袋前,忽地伸手,抓出一小撮谷粒,反掌撒在掌心,吹开壳,揭出米心,低声道:
“未虫、无霉、含水足。此为新谷。”
他又走至仓门边,目光扫向那份签名榜:“你等所有谷,皆自村户筹得?”
“八成自筹,两成为共享作田所产。”林晚烟答。
“那共享者何人?”
“小喜子!”她一扬声喊,小喜子这才从人群里蹦出来,扎着个歪歪扭扭的发髻,一身褪色小褂,脚还踩着半只木屐,跑得飞快。
“在!”他气喘吁吁站定,“我和我爹娘是第一个投粮的!”
“为何?”顾之骁沉声问。
“因为疯……呃,因为林姐姐说过,‘咱种的每一口饭,都有一份力’,我家没地,就出谷!”
顾之骁眼角一挑,看向人群后头的赵老爹。
那老者拄着拐杖,颤颤巍巍站在后头,却一步未退。顾之骁识得他,乃是前户粮司退下之人,双目几近全盲,早年便告病离京。
他走上前,轻声问:“赵老,您也为此仓出粮?”
赵老爹干咳一声,挺了挺腰:“我眼睛虽然不好,心还亮着。她们要建仓,我就把藏了三年的谷底交出来——我是个闲人,不稀罕官,也不稀罕账,我稀罕这仓,有人愿守。”
一时间,场中竟无人出声。
顾之骁目光渐深,沉默转身,步出仓门。
他走到丰田前,一步步踩过田埂,回头望向那一垄垄水中谷苗,阳光洒下,水面浮着粼粼波光,像是无声地回应着他未出口的疑问。
而不远处,沈砚之正立于树荫下,青衣微拂,低头翻着仓册,似若无意,眼角却早已扫了他一眼。
顾之骁望着他,淡淡开口:“好久不见,沈家三郎。”
沈砚之手指微顿。
林晚烟闻言望向两人,眼中一抹警色一闪而逝。
而顾之骁却只是轻笑了一声,声音带着意味不明的惋惜与感慨:“昔日沈家书生,如今守一隅丰田?”
沈砚之语气不改:“天下何处无书读,守田亦是守心。”
顾之骁轻点头,目光却越过他,望向远处连绵山峦:
“若这仓真能成……怕就不是只守你这村。”
他转身离开,背影干净利落。
夜幕悄然降临,村中灯火点点。
丰仓后院,顾之骁披衣而坐,手中翻着今日所录竹简与签规榜,神色微凝。
他伸手,从行囊中取出一块深色木板,其上以旧篆雕字,字上覆朱砂,刻着三个大字:
【魂碑录】
他盯着那木板,缓缓拂去一层浮尘,低声自语:
“此仓若成,非止民仓……恐怕,是仓魂初现。”
风吹灯摇,影落如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