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隐手臂一展,西装袖口的铜扣在阳光下折射出冷光。
他随手将描金礼盒抛给身后的副官,黑色漆面上金丝掐的缠枝莲纹在空中一闪。
“请——“
他拉开车门的动作带着军人特有的利落,雪佛兰锃亮的车门映出两位姑娘的身影:
穆南嘉怀中的檀木盒泛着幽光,夏若星发间的红头绳在风中乱晃。
“谢谢。“
穆南嘉的声音轻得像落叶。
“谢谢哥哥!“
夏若星已经泥鳅似的滑进后座,小布鞋在真皮座椅上留下两个鲜明的脚印。
程隐单手撑着车顶,忽然咧嘴一笑,虎口处还留着新鲜的牙印:
“甭客气。“
车门关上的闷响惊飞了路边啄食的麻雀。
他刚绕到驾驶座,就看见后视镜里映出整整齐齐坐好的两人。
穆南嘉正将檀木盒小心地放在膝上,夏若星已经拆开了酥糖盒子,糖粉沾了满脸。
“你们倒是自觉。“
程隐扯松领口,铜扣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那是自然。“
穆南嘉指尖轻抚盒上的海棠纹,忽然抬眸,
“星星,知道阿爹阿娘在哪儿吗?“
“知道!“
夏若星举起粘着糖渣的小手,
“在码头!昨儿还说要给我带贝壳风铃呢!“
程隐突然猛打方向盘,雪佛兰在青石路上划出半道弧线。
后视镜里,藏雅轩的琉璃窗闪过最后一道光斑。
“坐稳了。“
他将外套往后座一抛,正好盖在夏若星头上,
“这就带小祖宗去接人。“
“少爷,能不能……求你个事儿呀?“
穆南嘉趴在檀木雕花的椅背上,指尖绕着垂落的发梢,一双杏眼眨巴眨巴地往驾驶座瞟。
程隐单手搭着方向盘,闻言从后视镜里瞥她,嘴角一扬,
雪白的牙尖叼着半根没点燃的烟,含混道:
“稀奇,穆大小姐也有求人的时候?“
他指尖一打方向盘,老爷车拐过青砖巷口,带起一阵穿堂风,
“说说看,这江岚城里头,还有我程隐摆不平的场子?“
“我想盘间铺面,“
穆南嘉突然扒住他椅背,泛着淡淡冷香的袖口蹭过他后颈,
“可跑遍四九街,不是租金贵得吓人,就是地段荒得能闹狐仙——“
“嗤——“
程隐突然踩了刹车,烟卷儿险些掉在西装裤上,
“就这?“
他转头瞪她,丹凤眼里跳着光,
“早说啊!明儿就带你去瞧,东街茶楼隔壁那间西洋钟表行正空着,老板欠我赌债,拿铺子抵的!“
“当真?“
穆南嘉眸子倏地亮起来,却见他突然凑近,鼻尖几乎碰着她额头。
“不过嘛——“
程隐变戏法似的摸出张地契在她眼前晃,眉梢一挑,笑得痞气十足:
“得叫声好哥哥来听听?“
穆南嘉瞪他,耳尖却悄悄红了:
“……“
程隐晃着地契,不依不饶:
“怎么,我帮你不得要点报酬?天下可没有白吃的午餐。“
他凑近些,压低嗓音,
“再说了,我又没妹妹,你叫两声哥哥怎么了?“
“哥哥!“
原本窝在后座打盹的夏若星突然一个激灵,手脚并用地爬过来,眼睛亮得像见了鱼的猫,直勾勾盯着程隐手里的地契:
“哥哥!哥哥!哥哥!“
程隐:
“……“
穆南嘉噗嗤笑出声,趁他愣神,一把抽走地契,指尖在他额头上轻点:
“听见没?你妹妹叫你呢。“
程隐被夏若星这一声接一声的“哥哥”喊得头皮发麻,手里的地契转眼就被穆南嘉抽走。
他眯起眼,伸手去够:
“哎——你这丫头,怎么还带抢的?”
穆南嘉迅速把地契往夏若星的小荷包里一塞,冲他狡黠一笑:
“现在是我的了,程少爷想拿回去,可得付出点别的代价。”
夏若星趴在座椅中间左看右看,忽然举手:
“那我呢?我也要铺子!”
程隐气笑了,伸手捏她脸蛋:
“你凑什么热闹?连杯茶都没给我敬过,就敢喊哥哥要铺子?”
夏若星眼珠一转,立刻端起小茶几上的茶盏,恭恭敬敬递过去:
“哥哥喝茶!”
“噗——”
穆南嘉笑倒在真皮座椅上。
程隐接过茶盏,挑眉看着里面飘着的两片茶叶,哼笑:
“就这?连茶叶都舍不得多放两片?”
夏若星理直气壮:
“我穷嘛!等铺子赚了钱,给哥哥买上好的龙井!”
窗外传来报童的叫卖声,黄包车铃叮当作响。
程隐望着两个姑娘亮晶晶的眼睛,忽然觉得这买卖似乎怎么算都是自己吃亏。
他慢悠悠抿了口茶,突然伸手一左一右揉乱两人的头发:
“行啊,两个小没良心的,合起伙来算计我是吧?”
穆南嘉拍开他的手,却掩不住嘴角的笑意:
“那程少爷是答应啦?“
夕阳透过车窗洒进来,程隐的侧脸镀上一层金边。
他修长的手指在方向盘上轻轻敲打,忽然转头朝后座挑眉一笑:
“坐稳了——“
话音未落,雪佛兰老爷车猛地向前一窜,发动机发出震耳的轰鸣。
穆南嘉惊呼一声,后坐力使得她整个人往后一仰,跌坐在后座上。
“程隐!你找死啊!“
她气急败坏地抓住座椅。
程隐单手扶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悠闲地搭在车窗边,笑得肆意:
“不是要看铺子吗?晚了可就被别人抢走了。“
车子在石板路上飞驰,惊得路边的行人纷纷避让。
夏若星在后座兴奋地尖叫,半个身子都探出了窗外:
“再快点!再快点!“
“你给我坐好!“
穆南嘉一把将她拽回来,转头瞪向程隐,
“你慢点开!要是撞到人...“
话还没说完,前方巷口突然冲出一个抱着大包小包的身影。
程隐猛地踩下刹车,轮胎在青石板上擦出刺耳的声响。
“砰!“
一声闷响,车前的人影应声倒地,怀里的东西撒了一地。
穆南嘉脸色煞白:
“完了完了,真撞到人了!“
程隐皱眉下车,却在看清地上的人时愣住了:
“......“
那双熟悉的凤眼,那副惯常冷峻的轮廓——
虽然此刻沾着尘土,穿着粗布短打,但分明是......
“少帅?“
程隐声音都变了调,
“您这是......“
地上的人闻言猛地抬头,凌厉的目光在触及程隐的瞬间骤然软化。
他手忙脚乱地压低斗笠,粗着嗓子道:
“这位先生认错人了,小的就是个拉车的......“
穆南嘉款款走来,侧眸看了眼翻倒的黄包车:
“程隐,你这技术也不行啊!“
穆南嘉俯身打量着蜷在地上的“车夫“,狐疑地蹙起眉尖:
“这位...看着好生眼熟?“
青石板上的身影突然一僵。
那人慢慢抬起头,斗笠的阴影滑过高挺的鼻梁,露出一双湿漉漉的眼睛。
晚霞落进他琥珀色的瞳孔里,像燃着两簇跳动的火苗。
穆南嘉呼吸一滞。
这双眼睛…眼尾勾着天生的弧度,睫毛沾了尘土,却盖不住里头流转的狡黠流光。
她指尖无意识蜷了蜷。
“这位小姐,我们从未见过,何来的眼熟?“
粗嘎的嗓音刻意压低了,带着黄包车夫惯有的谦卑。
穆南嘉长睫一垂,掩去眸底狡黠流光,唇角却弯得愈发娇俏:
“那倒也是。“
素手将将触及粗布衣袖,程隐已抢先出手。
铁钳般的手掌扣住“车夫“胳膊向上一提,粗布衣料下顿时传来骨节闷响:
“是啊,这位先生——“
他笑得咬牙切齿,
“可千万当心。“
“多谢...“
那人被拎得脚尖点地,斗笠下传出气音,
“只是我这车...“
他转头望向散架的黄包车,破旧车辕在暮色里可怜地歪着,
“全家老小还指着它吃饭呢...“
尾音颤巍巍拖长,活像戏台子上唱苦情的旦角。
程隐眼角狠狠一抽。
他见过这人沙场点兵的冷厉,见过他谈判桌上杀人不见血的狠绝,何曾见过这泫然欲泣的模样?
正恍惚间,穆南嘉突然用手肘撞了撞他腰部:
“程少听不见么?“
她朝黄包车残骸努努嘴,路旁的金桂树在晚风里簌簌摇曳,
“人家养家糊口的宝贝,可不得赔个十块八块大洋?“
“车夫“适时从怀里抖出张泛黄的“全家福“,照片上老妪幼童个个面黄肌瘦。
程隐盯着照片里那只戴着少帅肩章的京巴狗,后槽牙咬得咯咯响:
“......赔!“
他摸钱袋的手青筋暴起,
“连人带车都赔!“
“当真?“
“车夫“猛地抬头,斗笠沿撞上程隐下巴。
“当真!”
程隐咬牙切齿道,一把扯下对方斗笠。
乱发下那张俊脸哪还有半分凄苦,琥珀色的眸子弯成月牙,嘴角梨涡盛满狡黠。
穆南嘉识海深处
曲墨的玄色广袖拂过水镜,镜中“车夫“耳尖泛红的模样纤毫毕现。
他冷眼瞥向蹲在镜边的九尾狐虚影:
“三百年了,莳郁这老狐狸扮凡人的演技——“
话音未落,那狐狸突然用爪子捂住眼睛,九条尾巴却欢快地扫出漫天流霞。
“......“
曲墨面无表情地捏碎手中茶盏,
“还是这般浮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