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1 / 1)

话未说完,别克车猛地一顿,两人身子同时向前倾去。

车窗外,卖梨膏糖的小贩慌慌张张地退开,扁担上的糖罐子叮当作响。

程隐的手几乎是本能地挡在穆南嘉额前,腕间那块瑞士金表在阳光下倏地一闪,晃得人眼晕。

远处圣玛利亚教堂的钟声沉沉敲响,惊起一群灰白鸽子,扑棱棱地掠过黄包车顶。

“程二,“

穆南嘉稳住身形,指尖轻轻抵开他的手腕,似笑非笑,

“你这是要演哪一出?“

远处教堂的钟声当当响起,惊起一群白鸽,雪白的羽翼掠过卖梨膏糖小贩的草靶子。

“少、少爷...“

程二结结巴巴地指着前方,

“有...有猫...“

车头前,一只虎斑猫正慢条斯理地舔着爪子,翡翠般的竖瞳轻蔑地瞥了眼差点撞上它的铁皮怪物。

穆南嘉突然笑出声来,她拨开程隐的手,粗布衣袖擦过他腕间微凉的金属表带:

“程二,“

她促狭地眨眨眼,

“你们家少爷给你开多少工钱?值得你这样替他打掩护?“

程隐的表情瞬间凝固。他缓缓收回手,指节捏得发白:

“程、二。“

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你明天就去闸北分号报道。“

“少爷饶命啊!“

程二哀嚎一声,差点把方向盘拽下来。

后视镜里,那只虎斑猫优雅地甩着尾巴,踱进了巷子深处。

虎斑猫的身影刚消失在巷口,街角突然转出几个穿黑绸短打的汉子。

为首的那个摸着下巴上的疤,斜眼打量着这辆挡道的别克车。

程二的后脖颈瞬间沁出冷汗,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方向盘:

“少、少爷,是青帮的人...“

穆南嘉的笑意凝在唇角。

她不动声色地将手探进袖袋,指尖触到冰凉的黄铜枪柄。

粗布袖口下,腕间露出一截红绳——系着枚褪色的乾隆通宝。

程隐忽然按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

他转头对窗外露出个玩世不恭的笑:

“哟,这不是疤爷嘛?上回在仙乐斯输给我的怀表,可还惦记着?“

疤脸汉子一愣,突然拍着大腿笑起来:

“程大少!您这新车漆得跟棺材似的,老子愣是没认出来!“

他歪头瞅见车里的穆南嘉,笑容突然变得暧昧,

“这位是...?“

教堂钟声恰在此刻敲完最后一响。

程隐的指尖在红绳上轻轻一绕,铜钱“叮“地撞上鎏金表盘。

“我家的。“

他眼尾漾起三分风流,却把话音压得极低,

“新聘的账房先生。“

刀疤脸顿时来了兴致,撑着车窗探头:

“程少好眼光!改日请这位女先生...“

“怕是不成。“

程隐忽然倾身,袖口龙涎香混着硝石味,

“这位——“

他指尖在穆南嘉腕间一叩,

“可是少帅府上的红人,你们确定敢请吗?“

穆南嘉瞳孔骤缩,粗布衣袖下的枪柄险些滑落。

程隐却已收回手,漫不经心地掸了掸西装前襟:

“程二,走。“

别克车猛然蹿出时,后视镜里映出刀疤脸僵住的笑容。

程隐忽然低笑出声,从怀里摸出块薄荷糖扔进嘴里:

冰凉的金属猝然抵住下颌。

穆南嘉握着从他腰间摸出的勃朗宁,枪口稳稳挑起他的下巴。

这个动作带着现代射击俱乐部的肌肉记忆,指腹无意识压在保险栓上——全然不像闺阁女子该有的姿势。

“怎么,不行么?“

她眼底淬着冷光,粗布袖口滑落半寸,露出腕间智能手表留下的淡淡晒痕,

“程少爷张口就给我安个'少帅的人',问过少帅意见了?“

程隐瞳孔微缩,视线掠过她标准的握枪手势。

远处教堂白鸽惊飞,羽翼掠过黄包车顶的瞬间,他忽然勾起唇角:

“握枪得这样。“

带着薄茧的拇指擦过她虎口,利落顶开保险栓,“咔嗒“声惊得程二脖子一缩。

薄荷气息混着硝烟味漫过枪管:

“穆小姐方才的架势,怕是连程二都打不穿。“

他骤然压下枪口,勃朗宁的冷铁隔着粗布衫抵住自己心口。

喉间震动带着枪管轻颤:

“下回瞄准这儿——“

西服褶皱在枪口下陷出旋涡,

“这才能要疯子的命。“

“...疯子。“

穆南嘉指尖发颤。

这具身体残留的肌肉记忆差点害她露馅,当年在射击俱乐部考下的执照,此刻成了催命符。

“承蒙夸奖。“

程隐笑着接住她抛回的枪,象牙枪柄在掌心转了个圈,

“不过穆小姐这手...“

他忽然倾身,鼻尖几乎贴上她耳垂,

“真不是在美利坚军校学的?“

车轮碾过满地碎金般的梧桐叶,穆南嘉将粗布袖口猛地往下一拽,遮住那道与现在格格不入的表带晒痕。

“什么坚果学校?我怎么不知道还有这么一个学校?”

她眼波流转,故意曲解,

“程少爷若有兴致,不如猜猜——”

指尖在虚空中翻炒两下,

“我铺子里的花生,是五香入味,还是椒盐酥脆?”

程二在后视镜里憋得肩膀直抖。

“对了,”

穆南嘉忽然拍了下驾驶座靠背,惊得程二一哆嗦,

“那间铺子我准备开成坚果店,招牌叫‘穆记炒货’,程少爷若是有空记得下个月带人来捧场呀。”

“坚果铺子?“

程隐捻着薄荷糖的锡纸,忽然笑出声,

“那穆小姐可得备些奶油味的花生。“

“承您吉言。“

她指尖叩了叩车窗。程二下意识踩下刹车,青砖门楼已近在眼前。

别克车碾过青石板缝隙时,程隐指间的薄荷糖锡纸正折出碎光:“奶油味的花生...“话音未落,车轮恰停在斑驳门楼前。

敞开的木门里,梳羊角辫的小姑娘正蹲着,石片在黄泥地上划拉。穆南嘉推门下车,布鞋底“啪“地踩碎半片梧桐叶。

“嘿!“穆南嘉突然扬声,惊得小姑娘手里的石片“啪嗒“掉进泥里。程二从后视镜里看见她极其自然地蹲下身——粗布裤管绷出利落的直线,膝盖与脚尖呈标准的九十度,全然不像穿旗袍的闺秀该有的姿势。

“画什么呢?“她指尖点着泥地上的涂鸦,腕间褪色的红绳垂落,在土坷垃上扫出细痕。

小姑娘仰起圆润的小脸,缺了门牙的笑靥盛满晨光。

程隐看着这一幕姐妹情深的场景,内心深处总有一种感觉,他之前也一定见过兄友弟恭的场景。

“开车。“

程隐突然出声,惊得程二猛踩油门。

别克车窜出几丈远,又被他厉声喝停:“等等!“

泥尘在阳光下翻滚。

程隐摇下车窗,目光钉在远处那幅温馨画面上:

“程二,“

他指尖轻叩真皮座椅,

“抽空去学学黄油的储藏法子。“

程二握着方向盘的手一抖:

“少、少爷?“

后视镜里映出他茫然的脸,

“咱们粮油行不卖洋货啊...“

“让你学就学!“

程隐猛地关上车窗,玻璃震得嗡嗡作响,也隔绝了外面嬉闹声。

车窗外,穆南嘉正捏着小姑娘的食指在泥地上描画。

阳光穿过她微散的鬓发,在粗布衣衫上勾出毛茸茸的金边。

程隐突然想起二十年前的腊月,穆家那位早夭的大小姐也是这样,捏着他的手指在结霜的玻璃上画小兔子。

“走吧,去魏向屿那儿一趟。”

有些人不方便出场,他倒是挺乐意出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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