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座用血汗浇筑的“新城”,和那个关于“智能子宫”的冰冷宣言,像两座巨大的墓碑,彻底压垮了江梅的精神。她没有再冲进浴室,也没有再流一滴眼泪。一种麻木的、彻骨的寒冷,让她行动起来,像一具被设定了新程序的机器人。她换上最不起眼的衣服,再一次,像幽灵般穿过BJ,润玉庄园的夜色,来到了那间木屋前。
这一次,她不是来寻求激情的,而是来逃难的。
欧阳长文正在油灯下擦拭他的大提琴,用一块柔软的旧布,小心翼翼地拂去琴身上的松香粉末。他听到了她踉跄的脚步声,抬起头,看到了她失魂落魄的样子。她的眼睛里没有了往日的迷惘和欲望,只有一片死寂的、燃烧过后的灰烬。
“你又来做什么?”他的声音依旧带着戒备,但眉头却微微皱起。
江梅没有回答,只是走到他面前,在他那张硬邦邦的木板床边坐下,身体蜷缩成一团,像一只受了重伤的小动物。她浑身都在发抖。
“他们……杀了一个人。”她终于开口,声音空洞,“为了让楼盘提前封顶,一个工人掉了下来……我丈夫说,那是一笔划算的交易。”
她抬起头,看着欧阳长文,眼中是纯粹的恐惧。
“他还说,他要造一个‘智能子宫’,以后连我这块‘土壤’都不需要了。”
欧阳长文擦拭琴身的动作停了下来。他看着她,那张总是布满嘲讽和冷漠的脸上,第一次流露出一丝复杂的、近乎怜悯的神情。他终于明白,这个女人今晚的到来,不是一场心血来潮的冒险,而是一场彻底的溃逃。
他沉默地坐到她身边,两人之间隔着半臂的距离。木屋里只有油灯燃烧时发出的细微“噼啪”声。
“你现在知道,你嫁的是个什么东西了。”许久,他才沙哑地开口。
“我早就该知道的。”江梅的声音里带着自嘲的哭腔,“是我一直在自欺欺人。我以为那座庄园是家,其实它只是一个更精致的屠宰场。”
她抬起泪眼,看着他:“你呢?你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那个项目经理说你……进过班房。是因为什么?”
她问得直接,因为在经历了今晚的一切后,她觉得任何迂回和试探都显得可笑。她需要一个真实的答案,哪怕那个答案丑陋不堪。
欧阳长文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他转过头,避开她的目光,重新拿起那块布,毫无目的地在大提琴光洁的f孔上擦拭着。
“想听一个失败者的故事?”他冷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浓重的苦涩。
他没有等她回答,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像是在对着空气独白。
“我曾经也有一个家,也有一个妻子。她叫林月,是个钢琴家。我们是在音乐学院认识的。”他的声音很低,像在讲述别人的往事,“那时候,我觉得只要有音乐,我们就能拥有一切。我天真地以为,爱和艺术可以战胜贫穷。”
“但她不行。她要的是音乐厅的聚光灯,是名流晚宴的请柬,是橱窗里闪闪发光的珠宝。而我,只能给她一间租来的小阁楼,和这把连琴弦都换不起的破大提琴。”
“后来,她遇到了一个人。一个像你丈夫那样的男人,一个地产商,有钱,有地位。”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她离开了我。走的时候,没有争吵,甚至没有眼泪。她只是把我所有的乐谱都整理好,放在桌上,然后在最上面留了一封信。”
他的目光落向床角一个破旧的木箱,那里堆放着一些泛黄的琴谱。
“她说,我的音乐和我的爱一样,廉价、固执,而且一文不值。她说我抱着这把破木头,就像抱着一个自欺欺人的梦,永远也成不了气候。她说,她终于从我构建的这个充满酸腐气息的艺术牢笼里,解脱了。”
江梅的心被狠狠地揪了一下。她能想象,那些刻薄的、淬了毒的字句,对于一个把音乐视为生命的男人来说,是怎样一种毁灭性的羞辱。
“那……班房呢?”她轻声追问。
“我去找了那个男人。”欧阳长文的眼神暗了下来,里面翻涌着压抑的暴戾,“我没想做什么,我只是想当面问问他,是不是我的一切,在他眼里真的就那么一文不值。他笑着,用一种看垃圾的眼神看着我,他说,‘是的,你的世界,我用一根小指头就能捏碎’。”
“我动手了。”他平静地陈述着,像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我打断了他三根肋骨,还有鼻梁。他报了警。故意伤害罪,判了三年。”
木屋里陷入了死一样的寂静。
江梅呆呆地看着他。这就是他“劳改犯”身份的由来。不是因为贪婪或邪恶,而是源于一个男人被践踏到极致的尊严和被彻底粉碎的梦想。
她的心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深切的、无法言喻的悲凉。她看着他,就像看到了另一个自己。文刀流用“土壤”和“数据”定义她,而那个女人和那个地产商,用“廉价”和“无用”定义了他。他们都是被那个强大的、用金钱和权力构筑的世界所碾压的失败者。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移向那个装着琴谱的木箱。鬼使神差地,她站起身,走了过去。她蹲下身,轻轻翻动着那些泛黄的、边缘已经卷起的乐谱。巴赫、贝多芬、舒曼……每一个名字都曾是他的信仰。
在一本巴赫无伴奏组曲的谱子中间,她看到了一张折叠起来的、信纸颜色的纸。
她知道,那是什么。
她抬起头,用眼神征求他的许可。欧阳长文没有说话,只是转开了脸,下颚的线条绷得死紧。
江梅颤抖着手,展开了那封信。
信上的字迹娟秀而冷酷,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精巧的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一个男人的自尊。
“长文:……你的爱太沉重,像你那把大提琴的哀鸣,除了自我感动,一无是处。我需要的是现实的阳光,不是你阁楼里发霉的月光……你所谓的艺术,不过是失败者聊以自慰的鸦片……忘了我吧,也忘了你那不切实际的梦想。你和我,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江梅的眼泪,一滴一滴,砸在了那张信纸上,洇开了墨迹。
她终于明白了。明白了他所有的尖刻、粗暴和忽冷忽热。那不是对她的,而是对他自己的,对他那段被羞辱得体无完肤的过去的一种绝望的防卫。他害怕她,就像害怕那封信的重演。因为她,恰好就来自那个他憎恨的、将他碾碎的世界。
信任的危机在一瞬间降临。她不是在怀疑他的人品,而是在怀疑自己。她真的能承载这样一个破碎而沉重的灵魂吗?她自己尚在泥潭中挣扎,有能力去拥抱另一个人的深渊吗?逃离了BJ,润玉庄园那个金丝笼,她会不会只是跳进了另一个布满荆棘的陷阱?
她拿着那封信,久久地沉默着。
欧阳长文以为她被吓到了,被他丑陋的过去吓到了。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站起身,准备说点什么让她离开。
然而,江梅却做了一个他完全没想到的举动。
她没有把信扔掉,也没有说什么同情的话。她只是小心翼翼地,将那封信重新折好,夹回了那本巴赫的乐谱里。然后,她站起身,走到他面前。
她伸出手,没有去碰他的人,而是轻轻地、温柔地抚摸着他身边那把伤痕累累的大提琴。她的指尖滑过琴身那些被岁月和磨难留下的细小裂纹,像在抚慰一个受伤的生命。
“它没有错。”她抬起头,看着他震惊的眼睛,声音轻柔却无比坚定,“你的音乐,也没有错。”
“错的,是听不懂它的人。”
一句话,像一道微弱却温暖的光,瞬间穿透了他多年来用愤世嫉俗和自我憎恶筑起的那道厚厚的冰墙。
他看着她,看着她清澈的、没有一丝鄙夷和怜悯的眼睛。那眼神,像一片干净的湖水,映出了他所有的伤疤,却没有评判,只有接纳。
欧一阳长文的眼眶,在多年之后,第一次灼热起来。
他猛地伸出手,不是粗暴的占有,也不是激情的掠夺,只是用力地,将她紧紧地、紧紧地拥入怀中。他把脸深深地埋在她的颈窝里,像一个迷路已久的孩子,终于找到了回家的路。
江梅也用力地回抱着他。
在这一刻,他们是两个破碎的灵魂,用彼此的体温,互相取暖,互相缝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