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林小姐已有决断，那便好。”
柯世安整理了一下雪白挺括的袖口，戴上帽子，帽檐在他深邃的眼窝处投下浓重的阴影。
“请等等！”眼看柯世安就要转身离开，林晚晴急忙喊道，声音因急切而有些变调。
顾不得周遭若有若无扫视过来的好奇目光，她迅速从手袋中拿出一个素色信封，快步走到柯世安面前，双手递上，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决然。
柯世安看着这恭敬得近乎卑微的姿态，自见面以来第一次发出了真心实意的、低沉而略带讽刺的笑声：“林小姐这是要……付茶钱？”
他目光扫过桌上那杯几乎未动的、价值不菲的红茶。
“是，”林晚晴的脸颊连同纤细的脖颈和耳垂都染上了窘迫的红晕，像雪地里绽开的红梅，但她的背脊却挺得更直，眼神直视着他，
“我不想欠柯舰长一杯茶钱。AA，公平。”
她清晰地吐出最后几个字。
微风从下方花园拂来，带着初绽玫瑰和泥土的甜香，与林晚晴身上淡淡的、干净的皂角气息混合在一起。
在这静谧慵懒得近乎凝固的午后，甚至能听到近旁树叶在风中轻轻摇曳的微响。
柯世安看着那素净的信封，又看看她强撑的倔强和眼底深处无法掩饰的脆弱，低声叹了口气，那叹息轻得几乎被风吹散。
“省着点用吧。”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帽檐的阴影完全遮住了他的眼睛，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贴补迪贝勒的赌债也好。但愿……”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善意”，“别再在那种地方见到你。”
“你……”林晚晴一时语塞，羞辱感再次汹涌而来。
“那晚你很幸运，”
柯世安的声音压得极低，只有近在咫尺的林晚晴能听清，像在告诫一个不懂事又身处险境的孩子，然而阴影中那双冰蓝色的眼眸，却透出令人不寒而栗的冷酷，“赢下你的人，是我。但下次，未必还有这样的运气。”
话音落下，他不再停留，转身大步离去，深蓝色的挺拔背影很快消失在餐厅入口的光影里，留下林晚晴独自一人站在那片刺目的阳光下，手中紧紧攥着那个未被接受的素色信封，指尖冰凉。
那目光瞬间压垮了林晚晴。
她知道该反驳，该争辩，喉咙却像被堵住，发不出任何有力的声音。
她所能做的，只是在那压倒性的俯视下，死死咬住下唇，用尽全身力气不让屈辱的泪水落下。
“期待在更……体面的场合，与林小姐重逢。”
留下这句与他先前粗俗言行截然相反的、优雅却冰冷刺骨的告别，柯世安转身离去。
林晚晴僵硬地站在原地，像一尊被抽走灵魂的木偶，直到那深蓝色的挺拔军装身影穿过长长的、觥筹交错的餐厅，消失在灯火辉煌的门口，也未曾回头。
周围的乐声、低语、刀叉轻碰声，仿佛都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而遥远。
过了护城河上的渡改桥，街景陡然一变。
破败低矮的瓦房、板房杂乱拥挤，年久失修，墙壁斑驳。
碎裂的青石板路缝隙里钻出枯黄的杂草，垃圾和污水随意堆积在路边，招工和介绍佣人的小广告被江风吹得满地打转，粘在行人的鞋底上。
林晚晴抱着装满廉价糙米和干菜的厚纸袋，在街角停下喘口气。
夕阳的余晖将整片贫民区染上一种颓败的橘红色，暮色中更显凄凉。
手臂的酸痛稍缓，她深一脚浅一脚地继续前行。
早上出门时还觉得生机勃勃的春花，此刻只觉得凋敝刺眼。
污浊的橱窗玻璃后是神情麻木的摊贩，不知何处传来的夫妻咒骂和孩童哭喊……一切都令人心灰意冷。
“哟，瞧瞧这是谁？咱们的‘破落户千金’回来啦！”一个油滑的男声在拐角杂货铺门口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嘲弄。
林晚晴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
是临街杂货铺的刘老板。
刚搬来时在他家买过盐和灯油，后来因他言语轻佻，目光不净，林晚晴便宁可绕远路也不再光顾。
“啧啧，抱着这么沉的东西，何苦呢？这地方的东西，配得上你这张金贵的嘴吗？”
那男人腆着臃肿的肚子踱到店门口，一双油亮的三角眼在林晚晴身上肆无忌惮地打转，“不如进来坐坐？刘哥这儿有好茶……”
每次路过，他总要如此骚扰。
林晚晴只当没听见，目不斜视地加快了脚步。
这种人的污言秽语，本不值入耳。
只是今日经历了六国饭店那场幻灭的会面，身心俱疲，此刻的羞辱感格外难以承受。
当那令人作呕的声音终于被甩在身后，熟悉的、墙皮剥落的破旧公寓楼出现在眼前。
林晚晴拖着沉重的脚步跨进昏暗、散发着霉味的门厅。
门边挂着一面布满蛛网状裂纹的旧镜子，模糊地映出她此刻的模样——精心准备的藕荷色旗袍在这灰暗破败的背景里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像个误入贫民窟、蹩脚又可怜的小戏子。
柯世安的眼神，想必也是如此看待她的吧？如果可以，她真想抹去今早出门时那点残存的、卑微又可笑的一丝期待。
“林小姐！你可回来了！”楼梯上传来包租婆王太太焦急的呼喊，她正从二楼探出半个身子，脸色发白，“你家……你家又闹起来了！动静大得吓人，你快上去看看吧！你弟弟……”
这无疑是晴天霹雳！
林晚晴心头猛地一紧，怀里的纸袋“啪嗒”一声掉在地上！米粒和干菜撒了一地，她也无暇顾及，拔腿就往顶楼冲！
“宁儿！”她猛地推开虚掩的家门。
客厅里一片狼藉。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地上碎裂的粗瓷花瓶——那是几天前林晚宁在河边采了野花，特意送给她的。
此刻，玻璃碎片和早已枯萎的花瓣散落一地，如同她破碎的心情。
“小兔崽子！还不快交出来！”父亲迪贝勒嘶哑的咆哮声从里屋传来，带着浓重得化不开的酒气。
紧接着是林晚宁一声尖锐的痛呼！
林晚晴的心瞬间沉到冰窖底，不顾一切地冲向姐弟俩的房间。
门敞开着，里面的景象比她预想的更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