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蝉鸣,在姥姥家灰瓦屋檐的沟壑间悠悠回荡。昨夜一场断断续续的微雨,砖缝里渗出苔藓幽凉的湿意。早饭过后,电视机荧屏的光影在云深和林洋眼前单调地更迭,晨间新闻和冗长的广告将空气也染上了一种无所事事的沉闷。
“云深,跟舅舅逛超市去?”林洋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嗯!”“去换衣服,这就走。”林洋起身,舒展了一下筋骨。“别乱买东西,”厨房门帘掀开一角,姥姥探出半个身子,围裙上沾着细密的面粉斑点,“可别惯着孩子瞎花钱。”“没事,妈,林洋笑着应道,“联鑫超市今天刚开业,带孩子去见见世面。”
门外的水泥路湿漉漉的,散落着无数片浅浅的小水洼,倒映着灰蒙蒙的天空和低矮的屋檐。“舅舅,我们去逛哪个超市?”云深一脚踩进小水洼,冰凉的水花溅上裤脚,留下深色的印记。“府西商厦对面有一家联鑫超市,刚刚开业不久,听说是东区最大的超市,去看看有啥新鲜玩意儿。”林洋顿了顿,压低声音,“还有,府西商厦门口的烤串特别出名,你想不想尝尝?”“想。”云深用力点了点头。巷弄悠长,两侧的砖墙沉默地夹峙着,墙皮斑驳。走着走着,远处“东区小学”四个红漆大字。“铃——铃——铃——”电铃声骤然划破雨后微湿的宁静,在空旷的校园里回荡。云深停下脚步,透过铁栅门望去。操场寂寥无人,只有零星几个迟到的身影,正慌乱地奔向教室,铃声的余韵还在湿润的空气里震颤,拉扯着他一丝莫名的恍惚。
云深紧跟着舅舅的脚步,穿过熙攘的中街,朝着尽头那座府西商厦走去。雨后初晴,街边支棱的小摊稀疏了些,但人流却依旧稠密。商店台阶下,一方小桌支起,楚河汉界,兵卒对峙,两个人凝神对弈,指尖捻着棋子,周遭的喧嚣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隔开。商厦一层飘出刚出炉烧饼的焦香,而对面的空地上,烤肠在铁板上滋滋冒油,雪糕车叮咚作响,冒着白气和奶油香味的爆米花……
一个戴眼镜、约莫三十多岁的男人,正专注地料理着眼前的一排鱿鱼串。他手腕轻灵地一抖,刷子蘸满浓稠的酱汁,均匀地涂抹在肉串表面,肉串在他手中翻了个身,露出被炭火烤得微焦的另一面。他探手,从一个油漆斑驳、依稀可见“奶粉”字样的铁皮罐里,捻出一小撮赭红色的调味粉,手腕优雅地向上一扬,细密的粉末便纷纷扬扬洒落,准确地覆盖在每一串滋滋作响的肉串上。瞬间腾起更浓的香,“轰”地一声,裹挟着浓白的烟雾,从长方形的铁皮烤炉里滚滚涌出,在马路边弥漫开来。
“都有啥串?”林洋凑上前。“鱿鱼、豆腐皮、羊肉、牛板筋……您来点啥?”摊主头也不抬,专注着手里的活。“羊肉串!还有豆腐皮!”云深迫不及待,眼睛盯着炉火上跳跃的油花。“六串羊肉,三串豆腐皮。”林洋确认道。“好嘞!羊肉五毛,豆腐皮两毛,三块六。”摊主麻利地报数,将烤好的串递过来。云深接过一根豆腐皮,金黄酥脆的表皮裹着柔韧的内里,酱汁浓得几乎要滴落。他小心翼翼地咬下一口,带着烟火气的香气瞬间弥漫开来,烫得他微微吸气。“慢点,烫。”林洋环顾四周,摊前人挤人,“没地儿坐,就站着吃吧,吃完逛超市。”他递给云深一串羊肉,“尝尝这个,味儿正。”炭火赋予了羊肉串灵魂,肥瘦相间的肉块,浓郁的肉香混合着炭烤的焦香,这滋味,远非家里水煮羊肉可比。
马路对面的联鑫超市门口,一左一右两个黑色大音箱,就像古代建筑门口镇宅的两个大石狮子,震耳欲聋地播放着最时髦的流行歌曲。贴满雪白瓷砖的外墙,在雨后阳光下反射着刺目的白光。旋转门无声转动,吐出冷气与崭新塑胶地板陌生的化学气息。入口处,几台游戏机闪烁着五颜六色的霓虹光圈,发出单调重复的“滴滴嘟嘟”电子音。其中还有一台抓娃娃,玻璃柜内,色彩斑斓的毛绒玩偶堆砌成山,诱惑着路过的每一双眼睛。一元硬币,一次心跳加速的机会。
“嚯,这么多人!”林洋看着收银台前蜿蜒曲折、几乎望不到头的长龙,咂了咂舌。“入口在二楼,从这个扶梯上楼。”一个穿着崭新制服的工作人员指引着方向。扶梯缓缓上升,两侧是巨幅广告海报。滨崎步明艳张扬的笑容占据视觉中心,背景是炫目的彩色气泡和飞溅的果汁。“第五季,真自我!”、“第五季果汁,新鲜果味,冰爽全天候!”。二楼入口处,一个小书店局促地挤在角落。空间不大,书架林立,多是封面花哨的畅销书刊,杂志报纸码放得整齐。旁边的音像区,磁带和VCD光盘密密麻麻排列,封面上是各式歌星影星年轻的面孔。书架旁的小板凳上,坐着几个安静翻书的人,头埋得很低,超市的喧嚣仿佛被书页隔绝开来。书店前边是小家电区,电话、录音机、彩电、还有那时髦小巧的“小灵通”,冰冷的金属和光滑的塑料外壳,在顶灯下闪着冷硬的光。
一排排高大、银灰色的铝制货架,整齐划一地向着超市深处延伸。货架上,色彩斑斓的零食、饮料、糖果,琳琅满目,堆积如山。“超市里的东西……真多啊。”云深喃喃自语。姥姥和姥爷都爱吃甜食,姥姥家的老式玻璃果盘里,永远盛放着五颜六色的糖果,像永不凋谢的塑料花朵。中街有个凤凰商场,那里有几家糖果铺子,一格格透明的玻璃柜台,像水晶宫殿般展示着里面的宝藏:酸三色水果糖鲜艳夺目,黄油球圆润可爱,北京酥糖裹着细碎的芝麻,酒心巧克力神秘莫测,上海奶糖包装纸上印着大白兔,奶油话梅糖酸甜交织,海南椰子糖带着热带的气息……几十种花花绿绿的糖果堆得像小山一样高,汇聚成一片令人目眩神迷的甜蜜海洋。买糖的时候,把每个玻璃柜从头到尾仔细看一遍,目光在那些缤纷的包装纸上流连,寻找是否有新面孔加入这甜蜜的家族。年轻的售货员阿姨总是跟在他身旁,指尖灵巧无比。顾客的手指向哪里,她便精准地探入玻璃柜,抓出一两把,放在小小的铜盘天平秤上,称好分量,倒入薄薄的白色塑料袋,最后手指翻飞,打上一个灵巧而结实的蝴蝶结。他和姥爷都偏爱奶糖那醇厚的香甜,可每次买回去,那白色塑料袋里的奶糖,消失得飞快,最后只剩下姥姥钟爱的水果硬糖,孤零零地在果盘里闪烁着各色光芒。
“这里的糖……更多!”眼前的景象让云深屏住了呼吸。铝制货架如同巨大的、冰冷的琴键排开,每一格都仿佛沉睡着一个甜蜜的音符,等待着被唤醒。金箔包裹的巧克力在灯光下流淌着诱人的光泽。这里的品种之繁多,包装之精美,是凤凰商场里未曾见过的风景。“想吃什么,随便拿,舅舅给你买。”林洋说。云深伸出手,指尖触碰到一盒熟悉的大白兔奶糖。那蓝白相间的包装依旧亲切,上面那只大白兔,用红宝石般的眼睛望着他。他拿起它,弯下腰,轻轻放入红色的塑料购物篮底部。铁盒冰凉坚硬的触感从指尖传来,却奇异地带来一丝踏实而富足的暖意——“这么大一盒,能吃好久呢。”他心里默默想着。
旁边的货架上,是巧克力的王国。黑巧克力如深夜般沉郁,牛奶巧克力流淌着阳光般的醇厚,白巧克力则像凝固的奶油。还有那些圆滚滚的麦丽素……那片金灿灿的“金币巧克力”,做成古代钱币的形状,金光闪闪。“麦丽素,里面有夹心……再拿一个黑巧克力吧。”他拿起一块沉甸甸的方形黑巧,金箔纸紧密包裹,棱角分明,在灯光下闪着低调内敛的光泽,像一块浓缩了未知滋味的金属。
再往前,是一排排整齐划一的瓶瓶罐罐。大小一致,标签鲜明,沉默地等待着被挑选,散发出工业时代的秩序感。“这边是饮料和酒。”林洋随手拿起一瓶玻璃瓶装的“老白干”,标签红白相间。姥爷每日饭桌上那不可或缺的几杯,大多是提着半透明的塑料桶,去巷口小卖部打的散装白酒。那酒瓶拧开盖子的瞬间,弥漫出一股浓烈刺鼻的气味,熏得云深总是下意识地捏紧鼻子,远远躲开。姥姥买的什锦糖里,偶尔会混入几颗酒心巧克力,咬破薄薄的巧克力外壳,一股辛辣酸苦的液体,直冲脑门,呛得他眼泪直流,强忍着咽下去后,灌了好几杯凉水才勉强压住那股火烧火燎的感觉。
“姥爷怎么会喜欢喝这个?”他心底泛起小小的困惑。饮料多好喝啊。”他最爱的是“酷儿”橙汁,酸甜爽口,瓶底还沉淀着Q弹的椰果粒,咬在齿间咯吱作响。还有可乐汽水,百事、可口、非常可乐……他觉得非常可乐那独特的甜味最对胃口。最近电视里的广告还铺天盖地宣传一种新品种——“咖啡可乐”,广告歌旋律洗脑:“当咖啡遇到可乐,如浪漫遇到激情,创意无限伸展,快乐如影随形,咖啡可乐,完美演绎非常的微妙享受……”此刻,超市高悬的广播喇叭里,流淌出的却是另一段熟悉的旋律,“歌唱唱舞跳跳世界多美好,星期六星期天不用起的早。”是周鹏那首《咚巴拉》。
沿着扶梯下行,便是一楼的生鲜区,气息瞬间变得鲜活而复杂。湿漉漉的地面,空气里混合着生肉的腥气、水产品的腥咸、瓜果的清香和蔬菜的泥土味。几个挽着发髻、穿着碎花衬衫的中年妇人,正围在四季豆摊前,一根根地精挑细选,带着一种近乎苛刻的认真。电子秤前排着队,旁边一个红色大喇叭不知疲倦地、用毫无感情的电子女声循环播报:“西瓜三毛一斤,橘子一元一斤,烧卖两块五一笼,锅贴三毛一个……”“西瓜家里还有半个没动,方便面倒是快见底了,得买点。”林洋念叨着。姥爷常买的是成箱的“今野”拉面,中街的小摊还能拼着买不同口味,红烧牛肉味是云深毫无争议的最爱。超市里的方便面货架:福满多、白象、华龙、好劲道……花花绿绿的包装让人眼花缭乱。林洋拿了一整箱红烧牛肉味的“今野”,又随手抓了几包新牌子。方便面的魅力无穷,可煮可干吃。捏碎面饼,撒入调料包,捏紧袋口晃匀,倒入手心,香脆可口,最后舔尽掌心的粉末余香,是云深最喜欢的吃法。
在收银台前经过漫长的等待,听着扫描枪单调的“嘀嘀”声和收银员快速的报数声,两人提着鼓鼓囊囊的购物袋走出超市,踏上归途。云深的攥紧了塑料袋的提手,指尖传来沉甸甸的满足感。云深忽然想起了郝然。“明天带点巧克力给她……嗯,我先尝尝哪种最好吃。”
站在联鑫超市光洁如镜的玻璃幕墙前,云深的瞳孔里映出两个交叠的世界:倒影中,姥姥家灰瓦屋檐的轮廓在午后阳光下蒸腾着氤氲水汽;现实的旋转门里,吞吐着穿喇叭裤、烫爆炸头的时髦男女。他蓦地想起凤凰商场柜台后,那位总在织毛衣的售货员阿姨递过来的糖块——油纸或牛皮纸包裹着,似乎还带着她指尖的温度。而手中铁盒装的大白兔奶糖,是触手冰凉坚硬的金属质感。两种“甜”,隔着薄薄的玻璃幕墙,在他心底无声交汇。
“嗬,买这么多!”姥爷听见动静,从屋里迎出来,接过林洋手里沉重的袋子,掂了掂,皱纹里藏着笑意。“没多少,”林洋甩了甩发酸的手腕,从裤兜里掏出烟盒,熟练地弹出一支点上,深吸一口,淡青色的烟圈缓缓吐出,在夕阳的光柱里消散。“给云深买了点零嘴儿,还有些杂七杂八的。”他从袋子里拿出那瓶“老白干”,递过去,“爸,给您捎了瓶酒。”“上次买的还没喝完呢。”姥爷稳稳接过酒瓶,粗糙的手指在光滑的标签上轻轻摩挲,仔细端详那红色的商标和黑色的字体,像对待一件新得的宝贝,然后小心地收进电视机柜的深处。
“云深,先把雪糕放冰箱,别化了。”姥姥的声音从厨房传来。云深应了一声,赶紧翻出袋子里的雪糕,塞进冰箱门内侧的塑料格里,冰箱里的寒气立刻扑面而来,冻得他一缩。他又翻出那袋麦丽素。“我先尝尝。”他撕开包装袋,圆溜溜的麦丽素滚入手心。他拈起一颗送入口中。“真的有夹心!”轻轻磕开那层微脆的巧克力外壳,“咔嚓”一声轻响,里面那粒麦精球便滚落舌尖。他含着它,并不急于咀嚼,让它缓缓融化。先是外壳微苦而醇厚的可可香弥漫开来,接着,内里那浓郁的、带着阳光气息的麦芽甜香和柔和的奶香,丝丝缕缕地由内向外渗出。“明天就带这个,郝然一定喜欢。”他笃定地想着,小心地将袋子重新封好,仿佛藏起了一个甜蜜的小秘密。云深回到自己的小房间,拉开书包拉链,将那袋开启过的麦丽素仔细地藏进最里层的夹袋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