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陆曼曼(1 / 1)

凌晨两点三十七分,吴云深怔怔望着天花板上那道缝隙里渗出的月光,清冷如霜。杯底那颗孤独的冰球正悄然融化,发出微弱却固执的滴答声。隔夜咖啡渣的微苦气息,混杂着某种金属锈蚀的湿冷,从厨房幽幽飘来,像极了记忆里那个废弃厂房特有的味道。郝然的身影总带着清冽的薄荷糖味儿,帆布鞋踩在煤渣路上,细碎的爆裂声在空旷中格外清晰。“云深,我们一起来玩捉迷藏好吗?“郝然的声音被夜寒揉碎了,字句零落飘忽。背后,厂房洞开的门窗像无底深渊,贪婪地吞噬着光线。郝然的身影在传送带尽头倏然隐没,脚步声被庞大无边的寂静瞬间吞没。“再见,云深。”

她突然停住了,就在那扇厚重的,布满褐色铁锈的门前。门板斑驳,覆盖着浓稠得化不开的青苔,蜿蜒盘曲的绿意,如同某种失落文明的古老符咒,深深镌刻其上。郝然伸出苍白的手指,轻轻划过那些冰冷的绿痕。指尖过处,竟留下了一道道幽微的荧绿磷火,在昏暗中明灭,转瞬即逝。“走吧,郝然,我们一起离开这里……”话音未落,一阵刺骨的寒意攫住了他。冰球融尽的最后一声滴答,在死寂的房间里被无限放大,如同丧钟。他猛地惊醒,月光依旧冷冷地铺在床前,像一层无声的霜。故事的页码在虚空中无声翻动,哗啦作响,而下一页,将被装订在哪一章幽暗的夹缝里?无人知晓。

晨光,一寸寸爬上搪瓷脸盆冰凉的珐琅边缘。那盆,白底红花,边缘磕碰出几处米粒大小的缺口,露出底下更坚硬的铁胎。云深把脸更深地埋进荞麦壳枕头粗糙的纹理里,贪婪地汲取着那点带着尘土气的暖意。他听见门外水泥洗衣台上,搪瓷杯底磕碰的一声脆响,带着清晨独有的清醒。“唰啦”一声,印着大红牡丹和翠绿叶子的厚实布帘被林芳掀开,光涌了进来。“起了,云深。今天带你去学校里面瞧瞧。”林芳说。“真的?”云深赤脚跳下床,塑料拖鞋啪嗒啪嗒拍打着水泥地上,他抓起口杯冲向厨房。“终于能看看东区小学的楼里藏着什么了。”小白兔牙膏的果味薄荷的清凉,带来一阵刺激的清醒。姥姥提来绿色铁皮暖瓶,滚烫的开水注入脸盆,冲击着搪瓷内壁,旋出一个急速转动的涡流,热气蒸腾。她试了试水温,指尖传来的温热让她安心,“不烫了,洗吧。”那水流包裹住脸颊,暖意丝丝缕缕渗进皮肤。

穿过那条熟悉的巷子,马路边,远远就能看到那两扇墨绿色的大铁门。“东区小学”四个朱漆大字,在午后的骄阳下灼灼生辉。隔着栏杆望去,校园深处那栋方正的三层教学楼像一座安静的堡垒,蓝色的窗玻璃映着天空的碎片,中央的升旗台在空旷中显得格外庄重。楼顶“勤奋,明礼,乐学,善思”的八字校训在烈日下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校园里空空荡荡,巨大的寂静仿佛凝固了空气。绿色的大铁门紧闭着,门旁,一棵老柳树投下巨大的浓荫,几乎完全吞噬了旁边传达室低矮的灰瓦屋顶。传达室门口看门的大爷不见踪影,垫着玻璃板的桌子上放着喝了半杯的茶水,一个铁罐头皮做的烟灰缸里堆满了灰烬和烟蒂,一缕青烟还在固执地向上攀爬。“校门锁住了,我们怎么进去?”云深仰头看着那把沉重的大锁,心头掠过一丝失望。“我们不走大门,”林芳的声音带着点小小的神秘,“走这边,这是教工进出的通道。”她指向大门右侧。那里,几乎被老柳树的浓荫和传达室的墙壁完全遮掩,藏着一扇不起眼的、刷着同样墨绿色油漆的小铁门,仅容一人通过。林芳走到小门前,伸出手,探进门板与门框之间那道狭窄的缝隙里,手指在里面灵巧地摸索、拨弄了几下。只听里面传来轻微但清晰的“咔哒”一声,锁舌弹回。她轻轻一拉,小门顺从地开了。两人闪身进去后,林芳回手又将小门轻轻合拢,同样拨弄一下,“咔哒”轻响,锁舌复位,小门重新锁好,仿佛一个秘密被悄然封存。他们踏入了这片被寂静统治的领地。空旷的操场在脚下延伸,白花花的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晃得人有些眩晕。他们穿过这片巨大的、白得耀眼的寂静,走向校园深处那栋沉默的教学楼,脚步声落在滚烫的地面上,格外清晰。

办公楼独立于教学楼一侧,灰扑扑的墙面,方正的轮廓。推开大门,一股混合着陈年尘土、旧纸张霉味和消毒水气味的凉气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外面黏稠的燥热,也带来一丝莫名的凉意。办公楼里,绿色的水磨石地面光洁如镜,幽幽地反射着天花板上荧光灯管投下的青白冷光。楼道沉寂,只有两人的脚步声在空旷中单调地回响,最终又被更深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寂静悄然吞没。

云深跟着林芳上了三楼,在一间挂着“教务主任”门牌的办公室门口停了下来。林芳拿出钥匙打开了门。办公室不大,陈设简单得近乎刻板。一张宽大的办公桌,几把椅子,墙角一个铁制的脸盆架,上面放着一个搪瓷脸盆,盆底残留的水渍清晰可见。林芳把手提袋放在办公桌上,从脸盆架旁拎起两只空暖瓶,“云深,待着别动,我去打点水。”“去哪打?”“不远,二楼头一间就是开水房。”她的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响起,渐渐消失在楼梯拐角,留下更深的寂静。

云深走到宽大的办公桌前。笔筒是半透明的淡绿色塑料,里面插着几支笔。他小心翼翼地把它们一支支抽出来,排列在光洁的桌面上:一支绿色的英雄616钢笔,金属笔帽闪着冷硬的光泽,旁边是一个鸵鸟牌蓝黑墨水瓶,黄色的包装纸盒边缘已经磨损卷曲,浸满了深深浅浅的蓝色污渍,诉说着日复一日的书写。他扯下一张印着红色横线的信纸,拿起那支英雄钢笔,拔下笔帽,露出暗金色的笔尖。笔尖轻轻触碰纸张,墨迹晕开,世界开始在笔尖下小心翼翼地重构:墨绿色的铁门、三层高的教学楼、空荡荡的操场、巨大的柳树……线条虽然稚拙,却倾注了全然的专注。

没过多久,门开了,林芳提着沉甸甸的暖瓶回来了,打破了室内的凝神。“画什么呢?”她探头问,声音温和。“东区小学。”云深头也没抬。“我看看,”林芳走近,端详着画纸,“画的不错嘛,像那么回事。”她放下暖瓶,“妈妈得去二楼办点事,一两个钟头。你就在这儿画,自己玩,别乱跑。有事,”她指指门外,“就到二楼楼梯口上来,第二个办公室找我,记住了?”“嗯。”云深含糊地应了一声,心思还牢牢系在纸上未完成的线条里。门关上,脚步声渐行渐远,最终彻底消失了,办公室里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他自己的呼吸。

画纸上,教学楼显得矮小而局促,失去了那种矗立于空旷中的孤高感。吴云深有些懊恼地团起纸,丢进铁丝网纸篓,撕下新的一张重新开始。画累了,他放下笔,倚在窗边。窗户正对着那棵巨大的柳树。浓密的柳枝从高处垂坠下来,几乎要触碰到玻璃窗,像一道绿色的瀑布。叶片在阳光下呈现出半透明的嫩绿,脉络清晰。“这么高的树,”他仰望着遮天蔽日的树冠,喃喃自语,“除了鸟儿,谁能上去呢?”目光越过柳树的浓荫,投向校园的另一隅,远处,一排低矮的红砖房静默着,在树影的缝隙里若隐若现。“那后面……是什么?”一个问号在心底悄然浮现。“咔哒—咔哒—咔哒”,高跟鞋敲击水磨石地面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节奏,惊得云深心头一跳。“谁?”他下意识地屏住呼吸,蹑足移到门后,脊背紧贴冰凉的门板,仿佛能汲取一丝安全感。那声音越来越近,不是从楼下上来,而是……就在这层楼,在空旷的走廊里。它正以一种带着压迫感的节奏,不疾不徐地朝着这间办公室逼近,每一步都像踩在心跳的鼓点上。“不是妈妈,她从不穿高跟鞋。”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门板另一侧空气的震动,感觉到那冰冷的足音几乎就在门外,带着一种审视的意味。脚步声在门外,在咫尺之遥的地方,毫无预兆地、彻底地消失了。世界重归死寂,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声音从未存在过。他悄悄坐回椅子上,尽量不发出一点声响,竖起耳朵捕捉着门外的任何一丝动静,心悬在半空。

那脚步声的主人是谁?她去了哪里?为什么停在门外?无数个问号在脑海中翻腾。他轻轻握住冰凉的黄铜门把手,金属的寒意顺着手心蔓延。他极其缓慢地向下转动把手,直到传来锁舌缩回的轻微“咔”声。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拉开一道缝隙,探身出去。头顶的白色荧光灯管神经质地明灭闪烁,在幽暗的绿色水磨石地面上投下不安的光影。地面上,几道长长的、湿漉漉的水痕赫然在目,蜿蜒着通向走廊深处,如同某种爬行生物留下的冰冷轨迹。吴云深数着自己的步子,一步,两步,三步……三十七步,他在楼梯转角处停了下来。墙上挂着一面流动红旗。一阵不知从何处钻来的穿堂风,带着地下室的阴冷潮气,猛地掠过走廊,将那红旗的一角掀起,露出后面墙壁上一片被遮盖的粉笔画——一个歪歪扭扭、用黄色粉笔画出的太阳,光芒长短不一,带着孩童的笨拙;旁边是一只用白色粉笔勾勒的小白兔,它竟有三只耳朵。楼道空无一人,只有阴冷的风在盘旋,他停在二楼楼梯口。走廊的尽头,那最深沉的阴影里,似乎又传来了极其轻微的、有规律的脚步声。嗒…嗒…嗒…每隔七秒左右便清晰地响起一下,带着空旷的回音,如同一个无形的钟摆,在丈量着一段永无尽头的绿色长廊。

第二间办公室的门虚掩着,露出一道昏暗的缝隙。门牌上写着“会议室”。云深犹豫了一下,指尖带着微微的颤抖,伸手轻轻推开了那扇门。“云深?”熟悉的声音带着一丝惊讶响起。是妈妈林芳。她正坐在一张长条会议桌旁,面前摊开着一些文件和笔记本,眉头微蹙。“嗯,”云深紧绷的心弦骤然一松,长长呼出一口气,走进去,“我……我想去操场。”他小声说,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扫视着这个陌生的房间。高大的窗户拉着半截窗帘,光线昏暗,空气里弥漫着纸张和陈旧木头的味道。墙上挂着大幅的奖状和地图,像沉默的见证者。“等会儿妈妈忙完陪你去?”林芳放下手中的笔,语气温和下来。“林阿姨,我带他去吧。”云深循声望去。说话的是个女孩,正坐在林芳旁边的椅子上看书。她看起来比云深大两三岁的样子。

她叫曼曼。最让人难忘的是那双眼睛,单凤眼,眼尾微微上挑,瞳孔是极深的黑色,却清亮得不可思议,像山涧最深处未被污染的泉水,纯净得能映出人的影子。瘦削的鹅蛋脸,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透出阳光和活力的光泽。乌黑的长发被一根简单的黑色皮筋束成一条马尾,垂在肩头,随着她转头的动作,发梢活泼地跳跃着。她穿着浅色的连衣裙,清爽得像夏日晴空的一角。“好啊,”林芳笑了笑,像是松了口气,“那麻烦曼曼了,别走远,就在操场上转转。”“放心吧,林阿姨。”曼曼合上书,站起身,动作轻盈。

走出办公楼的大门,午后的阳光如同温暖的瀑布倾泻而下,瞬间驱散了楼内的阴凉。曼曼走在前面,沿着连接办公楼和教学楼的回廊。回廊由水泥方柱支撑,爬满了茂盛的藤蔓植物。“喏,那就是教学楼。”曼曼指着前方那栋方正的三层建筑,语气带着一种小主人的熟稔,“三楼四楼是老师的办公室,安静得很,没人敢大声说话,走路都得踮着脚尖似的。二楼是校长书记他们的地盘,更严肃,空气都沉甸甸的。一楼是库房和财务室,堆了好多东西,像个大仓库。”

两人来到教学楼巨大的玻璃幕墙下。窗户连绵成片,像一堵透明的墙,将内部的景象毫无保留地呈现出来:紧闭的教室门;空荡无人的、灰色的水磨石楼梯,盘旋着向上,没入更高层幽深的阴影里;楼道两侧的墙壁上,贴着色彩斑斓却已略显陈旧的手绘宣传画——学雷锋做好事、五讲四美三热爱……鲜艳的颜料在无人的寂静中,透出一种难以言说的落寞。入口处是一扇沉重的铁栅栏门,粗壮的铁条冰冷坚固,一把巨大的铁锁牢牢锁住了通往内部的通道,宣告着此路不通。云深凑近铁条的缝隙,向内窥视。楼梯间的光线昏暗,只有高处小窗透进几缕微光,照亮空气中浮动的、细小的尘埃精灵。那盘旋而上的灰色楼梯,延伸向未知的幽暗,仿佛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入口。“可现在,里面已经没有人了。”他轻声说。

“曼曼姐姐,放假了,你怎么不回家?”两人走到操场中央的升旗台旁。白石砌成的栏杆被太阳晒得温热,传递着夏日的热情。他们趴在栏杆上,看着几只灰色的鸽子在空旷的操场上悠闲地踱步,不时低头啄食着什么,留下一串串小小的爪印。曼曼用手背擦了擦额角的细汗,几缕碎发贴在微红的脸颊上。“我妈在这儿上班呀,”她解释道,“家在市区呢,离这儿远。等傍晚我爸开车来接我们。”她的目光追随着一只振翅飞上旗杆顶端的鸽子,眼神里带着点向往。“市区?什么样?”云深好奇地问,市区的概念对他而言遥远而模糊,像故事书里的插图。“我家附近有个少年宫,可大了!我周末都在那儿跳舞……”曼曼的眼睛突然被点亮,像落入了星星,开始描绘,“你知道百货大楼吗?就是大西街上那个最高的楼?”云深摇摇头,他只听说过这个地名,像传说中的存在。“王府井,知道不?”曼曼歪着头问,见云深还是茫然地摇头,她耐心地解释道,“那是BJ最最热闹的一条街!大西街啊,就是咱们这儿最繁华的地方,整条街都是铺子、商场,亮堂堂的,人挤人,大家都叫它‘小王府井’!百货大楼就在那条街最当间儿,玻璃门又高又亮,能照见人影儿,里面啥都有,亮得晃眼!”“哦。”云深努力想象着那条人潮汹涌、灯火辉煌的街道,那巨大的、闪着光的玻璃门,感觉像在遥不可及的电视剧里见过。

两人离开升旗台,走向旁边的小足球场。煤渣铺就的场地边缘,一架孤零零的秋千伫立着,铁链在阳光下闪着微光。两根粗铁链从高高的铁架上垂下,末端系着一块磨得光滑的木板。它正随着微风轻轻晃动,发出细微的、铁链摩擦的“吱呀”声,像在低语。“歇会儿?”曼曼提议,声音里带着雀跃,率先走过去,手扶住了冰凉的铁链。云深点点头,坐上被太阳晒得温热的木板,一股暖意从身下传来。他抓紧一侧冰凉的铁链,金属的寒意与木板的温暖形成奇妙的对比。“坐在少年宫门口的石阶上,”曼曼一边绕到云深身后,一边继续说着市区,声音像跳跃的音符,“一抬头就能看见百货大楼高高的楼顶,像戴着个尖尖的魔法帽子。少年宫是栋特别干净的白楼,里面可安静了,走路都得轻轻的,像怕惊醒了什么。那窗户是蓝色的玻璃,太阳照进来的时候,”她双手用力往前一推,“呼——!”秋千猛地向前荡去,风瞬间灌满了耳朵,“阳光穿过蓝玻璃,就变成了好多好多菱形的光斑,落在地上,金灿灿的,还会跟着太阳动呢!二楼是学画画的,能闻到好闻的颜料味儿,松节油香香的;三楼是跳舞的教室,铺着亮亮的木地板,能照见人;五楼是学琴的,叮叮咚咚的琴声从门缝里飘出来,像小溪在流淌……”

秋千荡到最高点,失重的感觉让云深的心猛地一悬,胃部轻轻抽搐了一下,又带着奇异的快感。他抓紧铁链,风呼呼地掠过耳边,吹起额前的碎发。“像……像学校?”他迎着风大声问,声音被风吹散。“嗯!”曼曼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笑意和奔跑后的微喘,清晰有力,“可比学校有趣多了!想学啥学啥,都是自己喜欢的!想画就画,想跳就跳!”“我有个姐姐就学琴。”云深随着秋千的下落说道,身体微微后仰。“你家里不止你一个?”曼曼眼中掠过一丝微光,像是找到了某种温暖的共鸣,推秋千的手劲更足了些。“两个亲姐姐,”云深随着秋千再次荡起,“是我伯伯家的孩子,都上小学了。”“想再高点吗?”曼曼在秋千再次荡回她面前时问道,眼睛亮晶晶的。“嗯!”云深用力点头,声音里满是渴望

曼曼抓住铁链,在秋千荡到最高点、即将回落的瞬间,一个极其灵巧的转身,双脚轻盈地离地,像一只敏捷的小鹿,稳稳地落在云深身旁的木板上。秋千因为突然增加的重量微微向下一沉,旋即带着更大的力量向上荡去!风骤然变大了,呼啸着掠过耳畔。柳树浓密的枝条在风中狂舞起来,千万片细长的叶片相互摩擦,发出持续不断的、如同急雨般的“沙沙”声,淹没了远处微弱的蝉鸣,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这绿色的喧嚣。云深坐在高高荡起的秋千上,身体轻飘飘的,仿佛挣脱了地心的束缚,每一次荡向高处,视野都变得更加开阔,心也飞得更高。眼前那片空旷的操场,在剧烈的晃动中,在耳边呼啸的风声里,在柳浪滔天的背景中,奇迹般地化作了一片无垠的、澄澈透亮的碧空!他仿佛和那些树梢上起落的鸽子融为一体,正乘着无形的气流,向着那蔚蓝的深处自由滑翔。阳光毫无阻碍地泼洒下来,暖融融地包裹着全身,融化在头顶那片浩渺的、令人心醉的蓝里。那一刻,所有的寂静、所有的疑惑、所有的铁门与锁链,都暂时远去了,只剩下纯粹的飞翔的快乐。

“回来了?”林芳放下手中的钢笔,端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水温刚好。她看着门口并肩走进来的两个孩子,脸上带着一丝疲惫后的温和。“跑哪去了?”她问,语气里带着笑意,目光在云深红扑扑的脸上停留。“我和曼曼姐姐看了教学楼、升旗台、小操场……”云深的声音还带着奔跑后的微喘,眼睛亮亮的,“教学楼锁着,进不去,里面好多教室,从窗户能看到。”林芳放下茶杯,目光柔和地看着他:“喜欢这儿吗?”云深抬起头,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窗外那栋在午后阳光下沉默的教学楼,蓝玻璃反射着天空的颜色,纯净而广阔。他想起空旷操场上追逐鸽子的奔跑,想起秋千上那飞鸟般挣脱一切的轻盈,想起曼曼描述的市区少年宫和百货大楼……一种模糊的、对更大世界的向往和好奇,如同悄然萌发的种子,连同对这片刚刚探索的新领地产生的奇妙亲近感,温柔地交织在一起,在胸中涌动。“喜欢。”他用力地点头,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笃定。

傍晚,天空毫无征兆地变了脸。堆积的铅灰色云层如同沉重的幕布,迅速覆盖了整个天穹,光线迅速暗淡下来。空气变得异常闷热粘稠,世界仿佛在屏息等待着。第一道惨白的闪电骤然撕裂厚重的云层,将室内映照得一片青白!几秒钟后,一声震耳欲聋的惊雷在头顶轰然炸响!窗棂被震得嗡嗡作响。紧接着,密集的雨点如同无数颗冰冷的石子,狂暴地砸向大地,砸向屋顶,砸向玻璃窗,发出震耳欲聋、铺天盖地的“噼啪”声!瞬间,天地间只剩下这狂暴的喧嚣,仿佛天穹的闸门轰然洞开。暴雨如注,倾泻而下,在窗外织成一道厚重的、动荡不安的灰白色雨幕,模糊了整个世界。

吴云深坐在客厅的拼图上,面前堆着积木。他试图搭建一座高塔,但每一次惊雷炸响,手指都会不由自主地一颤,刚垒起几层的积木便哗啦一声坍塌。客厅里传来电视的声音,正播放着《泰坦尼克号》,船上的乐队正奏着欢快的调子,与窗外的狂暴形成荒诞的对比。他丢下积木,走到窗前。密集的雨点疯狂地敲打着玻璃,汇聚成一道道急速流淌的小溪,将窗外的世界彻底模糊成一片混沌的水色。然而,曼曼那双小鹿般清澈的眼睛,她马尾辫跳跃的活力,她描述少年宫时发亮的眼神,她在秋千上轻盈转身的身影,却在记忆的暴雨中异常清晰地浮现出来,如同雨夜中一盏温暖而坚定的小灯,穿透了狂乱的雨幕。一道极其耀眼的闪电,如同巨大的镁光灯,将整个房间映照得如同白昼,瞬间又陷入更深的黑暗。紧接着,雷声滚滚而来,带着毁灭性的力量,仿佛要撕裂大地。云深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在心中默默计数:一、二、三……当雷声的余威终于过去,雨声似乎也稍微减弱了一丝丝,只剩下哗哗的倾泻。一个念头,如同被这闪电骤然照亮般,无比清晰地、带着一种近乎预言的平静,浮现在他的脑海:

“暴雨过后——是月光。”

他望着窗外混沌动荡的雨夜,小小的身影在窗玻璃上模糊不清,目光却仿佛穿透了厚重的雨幕,看到了那即将穿透云层、洗净铅华的清辉,正无声地、坚定地积蓄着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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