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将湖面染成铁青,水波不兴,倒映着半轮初升的残月。我立在柳树下,指尖抚过袖中那方迷香巾帕,布料尚存一丝甜腻余温,像是毒蛇吐信前最后一缕暖意。烧焦纸角的残印在我掌心发烫,那药单封口的印记,与庶母书房暗格里藏匿的印泥完全吻合。陆明渊的金线、迷香、通敌信——桩桩件件,皆出自她手。而我那纸婚书,不过是一道拴住萧家嫡女的锁链,早被他们算准了焚烧时辰。
我不能再等。
风掠过湖面,吹动我月白襦裙的下摆。我缓步向前,足尖轻点石阶,似要赏月。婢女提灯随行,目光紧随我背影。就在她低头拨亮灯笼火芯的刹那,我故意踩上湿滑青苔,身体一倾,袖中素帕飘落水中,惊呼一声跌入湖心。
“小姐!”婢女惊叫。
我沉入水底,耳畔骤然寂静。湖水冰凉,裹着淤泥与腐叶的气息扑面而来。我屏息潜行,借着水波暗流,朝湖心那艘孤悬画舫游去。四皇子的船泊在禁航区,白日无人敢近,夜里却总有暗影穿梭。我曾在父亲的舆图上见过这湖的暗沟走向,十七岁前背熟的水文志此刻成了活命的凭依。指尖划过水草,我借力蹬足,悄然攀上画舫后舷的锚绳。绳索粗粝,磨破掌心,血丝在水中散开,如雾如缕。我咬牙攀上甲板,伏身不动,湿衣紧贴肌肤,寒意刺骨。
舱内烛火微晃,映出纱帘上一道瘦削人影。他坐于案前,左手执笔,右手无意识转着玉扳指,一圈,又一圈。青瓷药碗搁在案角,碗底参茶未动。我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
他抬眼,眸光如刃。
“萧小姐?”他声音低哑,似久未言语,“你可知擅闯皇子舟舫,是何罪?”
我没答,只将湿发后的素簪取下,搁在案上。银鎏金蝴蝶步摇早已藏进湖边石缝,此刻我发髻简素,唯余一枚乌木簪。我解下外裳,拧出积水,露出内袖中夹层——迷香巾帕与一张薄纸并排铺开。纸上是金线纹样的拓片,斜三针,收尾微翘,与陆明渊袖口如出一辙。
“这金线,出自相府绣坊‘云锦阁’。”我声音平稳,“每季只供相府亲眷与心腹。陆明渊一个寒门探花,何来此物?更巧的是——”我指尖轻点巾帕一角,“这迷香,是南疆‘夜昙引’的稀释版,需以三蒸露调和,非寻常香料可仿。而三年前,我母病重时,太医曾报‘药引缺失’,其中一味,正是三蒸露。”
他瞳孔微缩,玉扳指停了一瞬。
“你来,是要告发他?”他问。
“我要的不是告发。”我直视他,“是合作。陆明渊已成相府刀刃,而我,是他名正言顺的妻。若我反手一推,他便是通敌叛臣。你若助我脱婚,我便将他交你处置。”
他冷笑:“你以为本王是何等人物?病骨支离,避世不出,连东宫都懒得提防我。”
“可你能在子时三刻潜入萧家祠堂。”我逼近一步,“你能藏密道图于药碗底,能避开守卫耳目。一个‘病弱闲王’,何必费心藏图?除非——你等的,是一场翻盘。”
他猛地抬头,眼中寒光乍现。
我抽出袖中短刃,银光一闪,划破指尖。血珠滚落,我以血为墨,在素绢上写下四字:“同舟共济”。随即,将绢布掷于案上,正正压在他未批的公文之上。
“你我皆无退路。”我道,“你若拒我,明日我便将这巾帕与拓片送至东宫。陆明渊倒了,萧家也逃不过株连。而你——”我目光扫过药碗,“参茶日日不断,却从未见你病愈。若太医细查,发现碗中无药,只参片浮面——陛下会信,你是真病,还是假养?”
他盯着那血字,玉扳指缓缓转动,三圈,又三圈。
良久,他抬手,取过火折。
“婚书在你父亲手中,烧不得。”
“不。”我摇头,“我手中有一份副本。是你母妃当年亲笔所书,作为萧陆两家联姻的见证。你若不烧,我便让它‘意外’流入东宫案头——届时,陛下会问:为何四皇子私藏婚书?为何婚约未废,却默许萧家女另嫁?”
他终于笑了,笑声低哑如裂帛。
“萧清菡,你比传闻中更狠。”
“我只求生路。”我冷眼看他,“你烧,我留;你不烧,我走。明日清晨,全城皆知四皇子与萧家嫡女密会湖心。”
他盯着我,良久,终于抬手,将火折凑近那绢布。火焰舔上血字,焦痕蔓延,“同舟共济”四字在火中扭曲、褪色,终成灰烬。他取过笔墨,写下一纸手令,盖上私印,递来:“凭此令,可入府衙调阅婚书副本。烧了它,从此你我无涉。”
我接过,未谢,只将迷香巾帕收入袖中,转身欲走。
就在此时,他猛然咳嗽,一声接一声,撕心裂肺。青瓷碗被撞翻,参茶泼洒案上。他蜷身伏桌,指节发白,喉间发出破风箱般的嘶鸣。这不是哮喘——我认得那声调,是蛊虫在血脉中游走的征兆。
我未逃,反而上前,按住他腕脉。
脉象紊乱,却非肺疾。血气逆冲,肝经郁结,是子母蛊发作的典型征兆。母蛊若动,子蛊必应。而能控母蛊者——
舱窗骤开,一道纤影破风而入。女子着素色药裙,袖口沾着深褐药渍,手中银针寒光凛冽。她落地无声,一针刺入慕容琰后颈,又两针分点肩井,手法利落。针尾微颤,与他咳出的血丝颜色如出一辙——暗红泛紫,是南疆“血藤蛊”的典型血相。
我倏然转身,一把扣住她手腕。
“子母蛊。”我声音冷如冰刃,“母蛊在你身上,对不对?你若死,他便活不过三刻。”
她瞳孔骤缩,未挣,未语。
我盯着她,一字一句:“若他方才不肯烧婚书,我不介意让你‘失足’落水。你信不信,我能让这湖底,多一具找不到的尸?”
她呼吸一滞。
我松开手,转向慕容琰。他喘息渐平,脸色惨白如纸,额角冷汗涔涔。我俯身,拾起那纸手令,又从袖中取出另一物——婚书副本,墨迹未干,是我三日前仿父亲笔迹所写。我将它摊在案上,取过火折,点燃一角。
火焰升起,映照他苍白面容。
他看着婚书在火中蜷曲、焦黑,最终化为灰烬,飘入那碗泼洒的参茶中,如雪落浊水。他未阻,未言,只抬起眼,目光沉沉落在我脸上。
我凝视火焰,指尖微颤,却未落泪。
这一纸婚约,曾是我十七岁前唯一的归宿。如今焚尽,不是悲,而是释。我再不是那个等着夫君金榜题名的闺秀,也不是任人摆布的棋子。我是萧清菡,是能以血为盟、以命为注,与皇子对弈之人。
火光熄灭,最后一缕灰烬沉入茶渍。
我转身走向舱门,湿衣贴背,寒意刺骨。推门刹那,忽听他低语:“你不怕我反悔?”
我没回头。
“你若敢。”我声音轻如风,“我就让全城都知道,四皇子的命,系于一个太医院庶女之手。”
舱外,夜风扑面。湖面漆黑如墨,唯有画舫一灯如豆。我踏出船舷,正欲沿锚绳滑下,忽觉袖中一物微动——那方迷香巾帕,竟渗出一滴暗红液体,顺着布纹缓缓滑落,滴在甲板上,发出极轻的“嗒”声。
我低头,指尖抚过巾帕边缘。
那里,多了一道极细的针脚,绣成蝇头小字,尚未干透:
“母蛊可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