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赤玉只记得,她被人塞了一颗红色药丸,带着些许甘苦的气息。她下意识想吐,被江乱银按住了后颈。
“别怕。”
她听见对方低声说了一句。船身便摇晃了一下,顺着水流扎进了那团浓重的紫黑雾气中。雾气浓得化不开,伸手就能摸到水汽,睫毛与衣襟上尽是露水。就连船里都黑压压的,四周死寂无声,耳中只剩时断时续的水声,像是巨兽的吞咽声。她不知道在这雾中漂了多久。再醒神时,耳边已是风声轻响,船身似乎脱离了什么束缚,破开了雾障。
她下意识扶住甲板边缘,抬眼看去——
前方高耸入云两山相对而出,如门如牙,山腰云气缭绕,仿佛天界门户。
峡口之外,是一座岛——三山环抱,开口朝南,形若半月。
山体间层层叠叠的屋舍楼宇依山就势,从高到低的散布着。有的嵌在林间,有的架于岩上,远远看去,像是一张顺势摊开的罗网,将这座山城紧紧兜住。
如果有人告诉她这就是昭明的新城,她恐怕也会信几分。
关赤玉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惊。仿佛看到一个有秩序却不属于朝廷的世界正缓缓露出面目。直到小船靠近岸边,她才看清那块插在岩石上的巨大石碑。
阴刻两个字——落潮
江乱银没有直接进城。
而是把船随意停在了浅滩上。带关赤玉二人先回了自己的家。
“落潮不是谁都能进的。”她漫不经心地说,“新来的,就在外面待着吧。”落潮外围的浅滩边散落着数个小村庄,纵然是杂草掩路,篱笆低矮,却不显衰败,倒是另有一番野趣生机。关赤玉抬头望去,低矮房舍错落排布,炊烟袅袅。多数是中老年的妇人,偶有几个穿短打的青年。
但其实江乱银没有说全,以往渡者接来的女子,是会进行统一管理的,现下她私自做决定接待外人,免不了一些麻烦事,只得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了。
进村的土路上,迎面不断有妇人冲江乱银笑着打招呼。
江乱银也不多话,笑呵呵应着,关赤玉顺手替乱银接过路边妇人塞来的萝卜。
“给你摘的,别老只知道吃荤。”妇人笑着摆头走远。
季明月却始终低头沉默,一言不发地紧贴在关赤玉身侧。
终于走到一户篱笆院门前,江乱银推门便喊:“师傅,我回来啦——”
下一秒,两个小团子却是蹦跶着扑进她怀里。
“银姐姐——我们好想你~!”
“说好的糖葫芦呢!”
江乱银一手一个揽着,笑着亲了亲她们的脸。
“别闹,哪来的糖?”
“你骗人!你每次回来都带!”
江乱银无法,只好转了个话题,道:“你们俩今日怎么在家?师傅不是最爱把你们塞学堂里写‘千字文’吗?”
小蝉皱着鼻子:“今天提早散学啦!”
“为什么?”江乱银问。
小豆接话:“因为闫二姐姐受伤了!”说罢,又得意地向小蝉挤眉弄眼。丝毫没有觉得什么不对劲。
“陆先生可着急了,书都没拿,就散学了——”小蝉搂着江乱银的脖子贴了贴。
坏,小蝉又趁机撒娇。
“还说明天学堂也暂休一天呢!”
两个女仔你一言我一语,叽叽喳喳像两只黄雀。
江乱银本来是笑着的,直到小蝉说起“闫二姐姐”时,神情才略微一顿。
闫二便是她和蒲苓同门的师姐。
关赤玉二人刚踏进院子,便见江乱银似乎又要走。
“你们先...”
“老七回来啦?”气如洪钟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众人转身,就见夕阳下,一妇一童正背着柴火走来。霞光铺在她们的背上,妇人虽然有些老态,眉眼却精神矍铄,走路带风,满面红光。一看便知道是真正的练家子。
“师傅。”江乱银的声音明显恭敬了许多。
“干娘!”小蝉小豆脆生生的声音又在院里响起来。
“诶!乖~”纪方笑眯眯应着,把背篓靠着门放好,又道:“这凳子都没沾就往外跑,去哪儿?”
“江上又有地方不安分了。”江乱银答。
纪方点头示意,随手拿了一块粗毛巾,擦了擦手。眼神却从关季两人湿漉漉的鞋面扫过。
“吃了饭去也不迟,蒲丫头比你有数。”
她说着,提起门边的帘子,把人迎了进去。
江乱银虽然总是一副不着调的浪子样态,但在纪方面前立马就成了只小白兔,一听这话,老实地跟着进了屋。
屋里不大,火塘里的余碳还热着。
小豆小蝉熟门熟路地蹿了进来,一边帮着提包袱,一边你一言我一语问着“姐姐你饿不饿”“鞋子要不要烤一烤”,把两位新客人围得团团的。似乎是早就习惯了家里时不时多出来的姐姐。
纪方一边在后院添柴,一边笑骂:“你们两个别绕她们转了,先把屋里腾腾。”
小豆嘴快:“我们今晚跟干娘睡嘛!”
“我不打呼噜的!”小蝉补了一句,还往自己小床上一拍,“姐姐睡我这!”
关赤玉这才看到,原来一个堂屋里是左右两边各有一张床的。
小霄挪进来的时候,扭头看了一眼,又慢吞吞道:“那我跟七姐姐挤一挤。”
“你?可别跟我睡!”江乱银正想换鞋,听见这句直接坐在门槛上笑了,“一睡着就抱我大腿,死沉死沉的,掰都掰不下来,热得我夜里冒汗。”
“哼。”小霄撇撇嘴,没搭理她,低头去找床头的那只小布包。摆明了今夜睡江乱银的屋。
纪方瞥了一眼床铺那头,没说什么,只是进了后厨,顺手把锅盖一掀——
“师傅!今天炖了鸡汤?!!!————”江乱银忽地蹿起来,就往灶台挤。
“馋鬼!”纪方笑得眯起了眼,二人便在厨房忙了起来。
纪方不慌不忙地搅着汤,丢了点碎盐,问道:“哪儿的人啊?”
“都是些逃婚的小姐。”盯着噼啪作响的灶火,江乱银略微出神。
“怎么没直接送到榆所去?”
江乱银这才回过神,“那边挤得不行,上次我都瞧见好几个姑娘睡院儿里了。”
纪方哼了一声。
江乱银踌躇了一下,搓搓手上的木屑,道:“而且......这两个,我还想再看看。”
她总觉得没有那么简单。
纪方没再说话。
一碗鸡汤饭递了过来。
江乱银看着饭上的大鸡腿,马上又变回了吊儿郎当的样子。
“师傅真好!!!”说着就要往纪方身上黏过去。
“少来!”
“吃完就滚去看看闫二。”纪方从柜子上翻出了一瓶伤药,放在了灶台上,便端着直泛油光的鸡汤回了前屋。
最终,小豆小蝉和纪方同睡。小霄如愿跟江乱银挤在了一张床上。小小的两个屋里,硬是空出了个床来。关赤玉虽然要跟季明月在窄窄的床上凑合,但至少不用一直在江上漂着了,也是睡得香甜。
唯有季明月一人,睁着眼睛到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