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裹着碎雪拍打在青石墙上,沈砚背靠巷壁,指间的血珠坠入雪地。巷口处,宝水郡守带着二十余名衙役举着火把逼近,火光映出他脸上志得意满的神色。
“沈大人,本官已查实你连日走访谢氏旧宅。”郡守抖开文书,“二殿下手谕,沈大人勾结谢家余孽,着即拿问!”
破空声骤然响起,一支白羽箭钉入郡守脚前三寸。众人骇然回首,只见巷口处乌骓马上,萧明昭缓缓放下长弓。
“郡守好大的威风。”
萧明昭的声音不大,却似冰刀刮过每个人的耳膜。她策马缓行,乌骓马的铁蹄踏碎满地雪光,承天剑鞘在腰间泛着冷芒。
“殿、殿下!“宝水郡守慌忙跪地,官帽歪斜,“下官奉二皇子令...“
萧明昭翻身下马,承天剑出鞘时,宝水郡守的乌纱帽落地。
“你在本宫面前说奉萧景琰的命,他给了你几个胆子?”
郡守慌忙跪地:“殿下饶命!下官...“
“本宫奉旨重查元武旧案,当年真相如何届时自有分晓,若有谁再用反贼之名冒犯当年的岱东军,本宫绝不轻饶。”萧明昭收剑入鞘,声音平缓却掷地有声“谢家——”她目光扫过沈砚苍白的脸,“本宫定会为他们平反。”
沈砚呼吸一滞。十五年血仇,此刻从她口中说出,竟让他喉间涌起铁锈味。他看见萧明昭玄色大氅上金线绣的缠枝莲纹在风雪中翻飞。
郡守强撑着道:“殿下明鉴!谢家谋逆是铁案...”
“铁案?”萧明昭剑鞘挑起郡守下巴,“林家流放的诏书怎么写的?'元武案存疑'五个字,需要本宫教你认?”
沈砚突然闷哼一声,肩头伤口崩裂。萧明昭当众扶住他手臂,染血的手指碰到她腕间玉镯,温润触感让他想起母亲最后塞给他的那块玉佩。
“能走?”她问。
沈砚借力起身时,在她耳边低语:“陈...”
“本宫知道。“萧明昭打断他,转向郡守时眸光森冷,“下次再敢用萧景琰压本宫,掉的就不是这顶乌纱。”
客栈里,炭火噼啪作响。萧明昭替沈砚包扎好肩上的伤,指尖拂过他绷带边缘时,被他突然握住了手腕。烛火在窗纸上投下摇曳的影子,沈砚靠在床榻上。
“殿下为何会来?”沈砚抬眸看她,眼底暗潮翻涌。
萧明昭抽回手,淡淡道:“年节将至,公主府里的事情多,青黛青霜不得空来接应你。本宫想……今年也要同你一起守岁。”
沈砚低笑:“殿下是担心臣?”
萧明昭回头睨他一眼:“岱东谢家,只剩你了,谢千嶂。”
沈砚笑意微敛,沉默片刻后道:“殿下真要替谢家平反?”
“元武案本就是冤案。”萧明昭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夜风立刻灌了进来。
沈砚望着她的背影,细碎的雪落在她散落的发丝上,在烛光下泛着细碎的金芒。他忽然想起那年除夕,他刚入公主府不久,萧明昭也是这般站在廊下看雪。
“殿下可还记得...”他轻声道,“臣入府第一年的除夕夜,殿下那时说...你终有一日会还谢家清白。”
萧明昭突然转身,眸中映着跳动的烛火:“你可知本宫为何执意要查?”
沈砚摇头。
“本宫当年,躲在麟德殿的屏风后面。”她的声音混在风雪里,显得格外冷清,“看见父皇拿着谢家的奏折,手一直在抖。父皇他,在害怕。”
沈砚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公主府令牌。萧明昭那句话像惊雷般在他耳边炸响——“父皇在害怕”。
“陛下...会怕什么?“他声音发紧,脑海中浮现出那个杀伐决断的帝王形象。
萧明昭没有立即回答。她伸手拂去窗棂上的积雪,忽然问道:“知道父皇为何这般信任本宫,给本宫这么大的权柄吗?”
沈砚沉默。烛火在他深邃的眸中跳动,映出几分思索。
“父皇既不愿意承认自己错杀了谢家,又不忍谢家无辜。”萧明昭转身,玄色衣袖扫过案几,“为六妹请旨是全他仁德之名,河西军一事他不愿让人说他猜忌臣子,便由本宫身先士卒。查元武案是他想做而不能做的。”她唇角微扬,“本宫要的每一道旨意,都是父皇想给的。”
沈砚眸光微动,他忽然明白了,当今陛下最怕的是有人越过他,动摇他的位置。
“很多时候..”萧明昭走到他面前,指尖轻轻点在他心口,“攻心比手起刀落要有用得多。”
“所以...”沈砚握住她的手腕,声音低沉,“殿下是在安慰臣吗?”
萧明昭轻笑,抽回手拢了拢衣袖:“本宫要你知道,有些仇...”她望向窗外纷飞的大雪,“得慢慢报才痛快。”
“殿下,臣找到陈茂时,他们一家......已经惨死。”沈砚的声音低哑,在只有两个人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萧明昭点头:“陈茂是假死脱身,藏了八年,应是打着连淑妃也骗过去的算盘。淑妃怎会留这样的人活着,这个人早在她的掌控之中。”
她顿了顿。
“萧景琰既在河西军与北疆军那里都失了手,岱东军和淮南军他岂会放过。淮南崔氏,崔云容同萧玉瑶走的有些近了......”
话音刚落,一支弩箭骤然破窗而入!
“殿下!”
沈砚猛地扑过去,箭矢擦着他的手臂划过,深深钉入木柱。萧明昭反手拔剑,承天剑寒光乍现,第二支箭已被她一剑劈断!
“走!”
二人刚冲出房门,客栈走廊已涌入数名黑衣人,刀光凛冽,直逼而来。萧明昭剑势凌厉,连斩三人,却在转身时忽觉背后一凉——
“噗!”
一支袖箭深深刺入她的后背,距离她的心脉不过尺寸。
“殿下!”沈砚一把揽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反手掷出匕首,正中偷袭者的咽喉。
萧明昭眼前发黑,她强撑着挥剑,声音却已不稳:“沈砚......走......”
沈砚咬牙,一把将她打横抱起,踹开窗户纵身跃下。风雪扑面,他紧紧护住她,后背重重撞在雪地上,却仍不肯松手。
萧明昭面色惨白,唇边溢出一丝鲜血,意识已开始模糊。
“殿下......”他嗓音发颤,手指抚上她冰冷的脸颊,“撑住。”
沈砚抱着萧明昭在暗巷中疾行,身后追兵的火把将雪地映得猩红。袖箭深深嵌在她后背,距离心脉不过寸许,随着每次呼吸都可能造成更严重的损伤。
“全城戒严!”宝水郡守的怒吼在街口回荡,“刺客伤了贵人,掘地三尺也要找出来!”
沈砚将怀中人搂得更紧。萧明昭微微睁眼,视线却已涣散。她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无力地闭上了眼睛。
“嘎吱——”
一辆装满药筐的驴车从巷口经过。赶车的老汉瞧见他们,惊得手中烟杆都掉了。沈砚一个箭步上前,袖中匕首抵在老汉腰间。
“老丈莫慌。”他压低声音,“求给我们一个藏身之处。”
老汉盯着萧明昭华贵的衣料,又看看沈砚腰间的长公主府令牌,突然掀开车上草席:“快!藏这里头!”
驴车晃晃悠悠驶向城门时,沈砚将萧明昭紧紧裹在狐裘里。草料的清香混着她身上的血腥气,竟有种诡异的安宁。沈砚能感觉到萧明昭的每一次微弱呼吸。
车前挂着的“白石村”木牌在风雪中摇晃。
“路引!”守城士兵粗声喝道。
老汉赔着笑递上文书:“官爷,小老儿是白石村的里正,这是给牲口拉的冬草...”
沈砚屏住呼吸。他感觉到有士兵用长矛往草垛里戳刺,锋利的矛尖擦着他衣袖划过。
“行了行了!”郡守的亲信突然跑来,“大人有令,重点搜查药铺客栈!”
白石村坐落在山坳里,几十来户人家依山而建,比沈砚想象中要破败些。里正将他们安置在自家柴房,又偷偷请来了村里的赤脚郎中。
“我倒是能用药吊着她的命。”郎中扒开萧明昭的眼皮,“但这箭颇深,我年事已高,不好处理啊。”
“娘子别怕,我们村有个接生婆,治外伤最拿手。”里正说完,就去寻那位婶子。
接生婆吴婶的屋子飘着浓浓药香,墙上挂满风干的草药。
“造孽哟!”吴婶剪开萧明昭的衣衫时倒吸冷气,“这箭再偏半分就...”
“好生给她治伤。”沈砚的声音比屋外的雪还冷,“我自有酬金百两。”
吴婶的手稳得出奇。拔箭时萧明昭痛醒过来,指甲深深掐进沈砚的手臂,却硬是没哼一声。
吴婶包扎完低声道:“这箭伤离心脉太近,伤口动作要小些,否则容易血崩。”
沈砚摸出来一袋银子,塞进吴婶手中,郑重其事的弯腰见礼:“多谢婶子。”
吴婶粗糙的手指微微发抖,她偷瞄了眼炕上面色苍白的女子,那身锦缎衣裳上的刺绣比她见过的任何花样都精致,“小娘子这伤可得将养半月,我去把西屋收拾出来。”
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里正搓着手走进来,毡帽上还沾着雪粒。他拽了拽打着补丁的衣角,眯着昏花的老眼。
“我是白石村的里正,还不知二位的身份?”
沈砚上前半步,恰到好处地挡住萧明昭的身影:“在下江南绸缎商沈嶂,这是我的娘子。“他声音温润,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途中遭遇山匪,这才受了伤。”
“二位贵人...“老汉声音沙哑,膝盖一弯就要跪下,“今年雪灾,朝廷拨的三百石赈灾粮,到我们村只剩三十石。村东头老赵家的小闺女...已经饿得哭不出声了。”
萧明昭突然咳嗽着支起身子,苍白的脸上浮现一丝异样的潮红:“老丈倒是胆大。”她声音虚弱,却字字如冰,“就不怕我们与他们是一丘之貉?”
里正抬起头,昏黄的老眼里闪着泪光:“那便是我们的命该如此啊……”
烛火明灭,萧明昭的指尖轻轻摩挲着匕首上的宝石,寒光映着她苍白的唇色。
“老丈既信我们,”她突然将匕首递给沈砚,“我们也不能连累白石村。”
沈砚握刀的手猛地收紧:“主子!”
“划,要像刀剑砍的。”萧明昭已经自己扯开衣襟,露出雪白肩颈处狰狞的箭伤,
吴婶手里的药碗“咣当“落地:“使不得啊!这伤离心脉...”
“我们既是遇了山匪,”萧明昭额角渗出冷汗,声音却稳得可怕,“箭伤太显眼,会害了全村人。”
里正浑身发抖,突然重重磕了三个响头:“贵人放心!只要老汉活着一日,白石村就只记得来过一对落难的绸缎商夫妻!”
刀光闪过,鲜血顺着萧明昭的锁骨蜿蜒而下。她死死咬住帕子,愣是没哼一声。
她喘息着承诺:“待我回去,白石村家家户户的米缸都不会空。”
窗外风雪更急了。里正抹着泪退出屋子时,隐约听见那气度不凡的“相公”声音发颤:“殿下何至于此...”
“沈砚。”萧明昭虚弱地靠在枕上,染血的指尖却紧紧攥住他的手腕,“记住今日这些挨饿的百姓,若他们吃不饱饭,要这些官又何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