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话的锦衣卫百户面色冷峻,实则并未抱太大希望。
就在半个时辰前,他们北镇抚司的缇骑已与这名代号“陈皮”的暗桩交过手。
蹊跷的是,明明四名锦衣卫都曾看清他的面容,却无一人能准确描绘。
众人只道是:眉目寻常,五官周正,身量适中,无甚特征。
这般样貌混迹市井,就如滴水入海,转瞬难寻。
锦衣卫百户眼中闪过的疑虑,顾娇看得分明。
她初见那人时,亦是一般无二的困惑——这般平平无奇的面容,偏生叫人过目即忘,反倒透着几分诡异。
顾娇此刻心里已有了计较,那撞她之人恐怕不简单。
她略一沉吟,从袖中取出随身携带的炭笔和素笺。
作为在闺阁时就以工笔人物见长的才女,竟记不清一个照面之人的相貌,这着实令她暗自恼火。
“大人稍待。”
她凝神细思,那人面相确实平平:方额广颐,眉疏目细,鼻若悬胆,唇薄如线。
最是那耳垂圆润如珠,下颌棱角似被刻意磨平般温吞。
身量约五尺六寸,青巾束发,脖颈处……
笔走龙蛇间,驿站外传来更漏声声。
顾娇知道,再过半个时辰就是商队启程的时辰,若让此人混入北疆商队,再要追查便如大海捞针。
“大人请看。”
她将绘好的画像呈上。
锦衣卫千户接过素笺,身后校尉顿时倒吸一口凉气:“正是此人!方才在城南绸缎庄前……”
顾娇对这个结果丝毫不觉意外。
前世在松雪斋学画时,师父就常说她有“过目成绘”的天赋。
更遑论方才她还特意多打量了那人几眼——若连这都画不像,岂不是白费了这些年耗费的宣纸笔墨?
然而,接过画像的锦衣卫指挥佥事陆沉指挥缇骑按图索骥,却迟迟未在庞大的商队中发现目标。
“大人,会不会是画影图形有误?”
副千户沈炼低声道,“那人与顾姑娘照面不过数十息……”
陆沉指腹抚过画中人的耳垂位置,突然眸光一凝:“传令,重点查验易容者。”
他转向顾娇,目光锐利,“姑娘可注意到此人耳后有无接缝?”
一语点醒梦中人!
原来那“陈皮”竟用西域人皮面具改换了容貌。
此刻他正扮作驼背老叟,蜷在运茶马的货车里。
当缇骑掀开他伪装的瞬间,那张平平无奇的面具下,赫然露出一双鹰隼般的眼睛。
顾娇轻叩厢门踏入指挥舱时,锦袍下的云纹履踏在柚木地板上几无声响。
“陆大人,”她将额前碎发拨至眼前,青丝如帘半掩明眸,“不若让民女一试?”方才隔着重锦屏风,她已听清原委。
那“陈皮”既能在大周潜伏十载,易容之术定然登峰造极。
纵使他能改换衣衫发式,可眼瞳间距、耳垂弧度这些骨相特征,尤其是她画中标注的耳垂上那颗朱砂小痣,却是短时难以更易或彻底遮掩的。
沈炼急道:“商队申时便要出关——”
“半炷香。”
顾娇从侍女手中接过粗布衣裙,语气笃定,“民女只需扮作卖茶娘子,沿车厢走一遭。”
她指尖轻点画中人的耳垂,“此处有颗朱砂小痣,便是戴着人皮面具也需用脂粉遮掩,必有痕迹。”
陆沉玄铁护腕与腰间刀鞘相击,铮然作响:“沈炼,调十二名缇骑着常服策应。”
他忽然伸手,拂开顾娇刻意垂下的额前碎发,露出那双洞若观火的眸子,沉声道:“姑娘既有把握识破易容,想必也看得出——此刻这车厢里,就有三个乔装之人。”
顾娇心领神会,从青缎荷包里取出一盒茉莉香粉,用指尖蘸了少许在掌心化开,轻轻拍在面上。
原本莹白的肌肤顿时泛出几分市井女子常见的暖黄。
又取了点胭脂在颊边晕染开,活脱脱就是个操劳过度的卖茶女。
“姑娘这是……”沈炼看着转眼间判若两人的顾娇,不由按住绣春刀。
“民女这副模样,便是家父见了也要迟疑三分。”
顾娇说着,将粗布头巾往下拉了拉,恰好遮住那双过于清亮的眸子。
她挎上竹篮,腕间玉镯已换成麻绳缠的铜铃——行走间叮当作响,与寻常商贩无异。
踏入拥挤的硬座车厢,汗味与干粮气息混作一团。
顾娇踩着满地苇席与包袱,细声吆喝:“新焙的龙井,两文钱一盅——”目光如梳,细细筛过一张张面孔。
第七节车厢角落,有个裹着灰棉袄的老汉突然剧烈咳嗽起来。
顾娇余光敏锐地瞥见他扶碗的右手——虎口处一道陈年刀疤,与画像上分毫不差。
“老人家要茶么?”
她俯身询问,腕间铜铃清脆一响。
那老汉抬头的刹那,顾娇透过他耳后未能完全遮盖的脂粉,隐约捕捉到一点朱砂色。
目标锁定!
顾娇不动声色,行至车厢连接处,故意与一名看似憨厚的“大娘”擦碰,竹篮里的茶盏被撞得叮当乱响。
“哎呀!”
她假意惊呼,随即上前劝架,“两位消消气,这大热天的——”作势去扶那“大娘”,指尖却不着痕迹地拂过对方耳后。粗粝的触感传来,果然是张人皮面具!
那“大娘”猝然暴起,一把推开顾娇:“作死的小贱人!”嗓音竟是男子的低沉沙哑。
周围百姓哗然四散,只见“她”头上的麻花辫散落,赫然露出喉结上未刮净的胡茬。
顾娇踉跄后退,腕间铜铃骤然急促地连响三声!
霎时间,潜伏在人群中的十二名乔装缇骑如猎豹般从四方合围。
陆沉玄色披风猎猎作响,身影如电,绣春刀冰冷的刀锋已精准地抵住“陈皮”的咽喉:“天启三年大同府军械失窃案,陈皮,今日该结案了。”
尘埃落定,顾娇刚回到茶室稍歇,沈炼便带着两名力士匆匆赶来,抱拳行礼:“顾姑娘,陆大人请您移步官舱。”
推开雕花舱门,但见陆沉正立于案前研墨。
见她进来,指节在檀木案上叩出三声脆响,声音里带着赞许:“姑娘今日之功,当记北镇抚司甲等。”
窗外忽有信鸽振翅掠过,足环上的赤漆在斜阳下格外刺目。
陆沉取过信鸽腿上的细绢,拆开扫视,眉头骤然紧蹙:“陈皮招供,其同伙‘鹞子’易容成……”话音戛然而止。
他猛地抬眸,目光如利箭般射向顾娇的耳垂——那里,本该有的一点朱砂小痣,此刻竟消失得无影无踪。